连织昏睡了整整两天。
拉崩成弦的身体在陆野怀中骤然松懈下来,她甚至没有等到宋亦洲赶来,便晕了过去。
安静的病房,加湿器缓缓升腾的烟雾缭绕在她白净的脸蛋,她似乎听见耳边有女人哭泣的声音,也有人反复握着她的手贴于脸颊,轻轻亲吻。
“该醒来了?”男人声音微哑。
“还打算睡多久?”
是谁?身她连眼皮睁开都做不到,身体每块骨头都觉得好累,蚀骨的疲倦让她如在梦中游离,她的意识在白茫茫里走得很远很远,穿透时间和空间。
到山顶之上,无数块黑色的墓碑前,连织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死了吗?还是霍尧和她同归于尽了?
零碎的记忆让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连织怔怔然,直到身后脚步声断断续续传来。
连织转头看去,顿时睁大眼。
男人满头白发,手里拿着束花,腿一瘸一瘸。
若不是熟悉的眉眼和轮廓连织根本认不出来是谁,他瘦了。
连织眼眶微红:“陆野,你怎么成了这样?”
没有回应。
男人蹲在墓碑之前,明明两三天必来一次,墓碑干干净净,可他依然不厌其烦地擦。天地安静,满天星放在她的照片面前,女孩笑得干净灿烂,陆野也对她弯唇。
“今天来汇报一下进度,江家父子已经入狱,审判不日就会下来,沉家那位养女随着江家落马身份曝光,被沉家赶了出去...还有霍尧,他因为贩毒被抓获,判刑是早晚的事....可是....”
说到这陆野停顿下,嘴唇痛苦地颤了颤,“已经过了快二十年,我说这些你还能听得到吗?”
身后的连织已然满面湿濡。
断腿后陆野已经没法长时间蹲着,他就坐在她的墓碑边上,声音温和。
“我老了,这样子再做警察别人会看轻这份职业,说一个穿警服的怎么连小偷都跑不过。”他弯唇道,“刚才上来的时候看到陵园在招管理人,我就去问了问,从下周开始上岗。”
他转而看着照片里笑靥如花的女孩,“以后你大概会天天看到我,以前上学时候就够烦的,每次看着我就跑得老远,现在听到这些是不是觉得烦死了,这个人怎么甩都甩不掉。”
怎么会?
连织轻轻哽咽。
嘴角调侃的弧度如何都弯不起来,陆野眼睛微红,深深看着她。
“连织,这二十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如果我早一天来会所,是不是能救下你?”
不用一天,他将上午的工作安排出去,他早点和孟五爷接头。
通往会所有十六个红绿灯,但凡快一点油门踩死,他必定会抢在她喝下那瓶水之前赶到。
梦里的无数次,陆野都梦想成真了。
可现实的时间永远无法回溯,只有撕心裂肺的痛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黄昏时分,那抹身影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从前的他背脊挺如戒尺,不曾有半分折过腰,可如今因为腿弯,不得不俯下身去。
连织自身后看着,早已泪流满面。
“陆野....我拜托你...别管我了。”她道,“找个喜欢的姑娘结婚吧,不要再来看我。”
是她浅薄。
她曾以为爱过纠缠过,哪怕看着对方孤独终老,也绝不想看他遇到喜欢的人。
可她如今多希望他遇到心爱的姑娘共结连理,生儿育女,病痛远离。不要过得不好,不要这样折磨她。
心口那股悲怆死死压着胸口,以至于她骤然从床上坐起来,仍旧是惊魂未定,满头大汗。
她在恍惚中撞上宋亦洲微红的眼,他一眨不瞬得看着她,怕吓到她声都不敢太大。
“醒了?”
“我怎么在这....”连织没反应过来四处看,话没说完就被他拥入怀中。
宋亦洲抱得那样紧,几乎让她感觉到窒息,她背对着他,不曾发现向来冷静自持,对世界所有人和事都兴趣淡淡的男人眼角有晶莹滚落。
她只是感知到他抱得那么紧,紧得能感受到他手臂之间的颤栗。
“我没事...”
部分记忆慢慢回拢,连织仰起脸看他,瘪了下唇,“宋总,你看着老好多哦。”
他平时都是一丝不苟的样子,如今下巴的胡茬长出来,沧桑得像是熬了好几个大夜。
抚摸他下巴的手被取下来,宋亦洲用唇碰了碰。
“你再睡,我就真的要老了。”
手掌相触摸着好粗糙,连织后知后觉取过他的手,一向只有薄茧的手指被割得皮开肉绽,血是没了,但横七竖八的刮痕看着触目惊心。
连织眼睛莫名红了:“你的手怎么....”
“没事。”宋亦洲抚过她的眼角,让她看着他,“这些都是小事。”
心脏扼紧的疼痛一阵一阵,他来迟了两次。
整整两次。
睡了快两天,她所有惊慌失措都在他滚烫的手掌里被安抚,那些失踪的记忆也渐渐回笼。
“陆野呢?”连织往他身后看。
宋亦洲道:“有专门调查这案子的警察来,他两分钟前下去了。”
“那...沉祁阳?”问到他时,连织嗓子猛然发紧。
她几乎是在问一个九死一生的答案。
宋亦洲鲜见地停顿,没几句话注意力就去了别的男人身上,说不在意是假的。
“...在尽头病房。”
他那一停顿被连织彻底会错了意,她脸色瞬间白了,掀开被子就下床。
“我去看看。”
冗长的一段走廊她几乎是用跑的,险些到了人都不曾停下,刚到门口。就有护士缓缓将白布盖于病床上男人的头顶,准备推他出去。
连织心瞬间跌入谷底。
“你们要推他去哪?”
护士叫了声沉小姐,说刚刚沉大少爷心跳骤停,没抢救过来,正准备推他去停尸房。后面的话连织已经听不见,她脑子嗡嗡作响,手脚发软到他跟前。
白布盖得严严实实,不一定是他,之前不还闹过类似的乌龙吗?
两个护士都离开了病房,挡脸的白布被连织往下扯,躺在床上的男人面容苍白,若是眼睛睁开必定压着几许顽劣,给人下圈套就跟闹着玩似的。连织最后的奢望都摔得稀巴烂。
一滴湿润吧嗒砸在他下巴上。
“沉祁阳.....”连织手指颤抖着去摸他的脸,又握着他的手放在唇边,泪水湿濡了他整个手掌。
对不起....
心脏的钝痛几乎让她埋在他的胸口,直不起腰来。
宋亦洲已然到达了病房外,眉头微微蹙着,眼微眯正要说话。
床上的男人却突然诈尸坐了起来,虽然刺激到肩膀顿时“嘶”了声,但总算有了活气,连织脸上的泪就这样要落不落挂在脸上。
“骗你的。”沉祁阳唇角的弧度越弯越大,“我没事。”
连织仍呆呆地看着,眼泪流得更加的快。
像是碎掉的月亮倒映在他眼睛里,沉祁阳笑意顿时收敛,像是做了错事,熠亮的黑眸就这样望着她。连织转身就要走,人却被他整个捞回来。
“错了错了!以后再不开这种玩笑。”
她被拥得好紧,怎么都挣扎不开,沉祁阳怎么都不放,握着手放在肩膀上,“不然多打我发泄,肩上虽然有些疼,但还能挨两下。”
他闲散不羁的语气分明是在装可怜,偏偏受伤是真的。
连织打不能打,气得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下。
“王八蛋,作死吧你!”
他夸张地“嘶”了声,故意龇牙咧嘴的。
连织委屈巴巴:“你掉下山崖,我以为你死了。”
沉祁阳也这么以为,那种眼睁睁看着生命流失的无力后知后觉涌来,最怕再也见不到她。如今这股失而复得的喜悦可想而知,他一下下吻着她的脸。
门口的人实在看不下去,曲手在门上轻敲了下,宋亦洲面无表情道。
“沉伯母不过几分钟就上来。”
连织赶忙起身,离他老远,同时瞪他一眼。
之前怎么约法三章的?
怀里骤然空落落,沉祁阳的心情可想而知,两个男人对视之间明显有股淡淡的硝烟味。
门外这时却突然传来一声急喊。
“连织?”
连织愣住了。
那声音微沙哑,穿透茫茫黑夜,带着惶惑和惊慌,一下子将她的心狠狠攫紧。
“连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