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亦洲带她去的是之前住的别墅,门口放着双女士拖鞋,卫生间也有专门的洗漱用品,他从衣柜里拿出套柔软的深灰色睡衣,连织愣了愣。
宋亦洲淡笑道:“抱歉,时间匆忙还没来得及准备。”
不是啊,她在意的不是这个。
她悄悄觑了眼他手里的深灰色睡衣,难不成是他的?
男人怕她尴尬,睡衣放床上就出去了,还替她带好了门。
连织拿起睡衣在鼻尖闻了闻,隔着清新洁净的气息,有股淡淡的木质香残留在上面,像置身在雨后的森林。
他肯定穿过的,还不止一次。
这个时候很多尴尬的小情绪通通往后靠,连织换上后,出乎意料的柔软舒适。宋亦洲给她留的时间够多,敲门进来的时候她跟个木桩子似的站在床边。
涂着粉色指甲油的脚趾在拖鞋里悄悄蠕动,男士睡衣于她还是有些过大了,就跟小孩偷传大人衣服似的。见惯了平时她据理力争的傲气样,不知怎么,宋亦洲竟笑了那么一下。
“睡哪边?”
连织觉得他那笑肯定有其他意思,但此刻也没心思去计较。
她指了指靠窗的一头。
“这边。”
门意味着来来去去,谁都可以进入这个空间,或许睡着了谁悄无声息推开门,一双黑暗的眼睛窥探着她。
朝门那处于她一直没有安全感,从来都是留给陆野。
连织掀开被子坐了进去,完蛋,被子里也全是他的味道。
燥热的气息浮上她的面颊,还好只有盏台灯亮着看不太清。
如今穿睡衣,躺在一张床上睡觉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和欲望无关,一颗心便会在朦胧里砰砰砰的跳,会忍不住去观察对方的神色,去猜测待会睡着睡着碰到一起怎么办。
但连织太过疲倦,身体累大脑清醒,所有念头通通靠后。
她侧躺在床上,脸朝着窗户这边,被子拉开了一侧,沉沉重量将床垫往下陷,一只大手随即揽过她的腰。
宋亦洲从后面抱紧她,下巴也贴着她的脑袋。
“睡吧,什么都别想。”
源源不断的热量从后背传来,太有安全感,让人情不自禁愿意将看不见的一侧交给他。
连织正要闭上眼睛,窗外隐约有影子掠过。
她如同惊弓之鸟,转身埋进他怀里。
“别怕,是树而已。”
宋亦洲抱紧她,唇也在她耳侧碰了碰,她没说话,可男人的脖颈却湿了小片。
她也只是世俗最普普通通的凡人,从出生便接受最规训,最为教条的普世文化。
善与恶,可为与不可为,因果导致报应。她也想要冲破束缚坚信自己是对的,可残留在脑海里的文化和法律早如同枷锁死死锁住她。
“我从前睡不着的时候翻阅《路加福音》,里面关于窄门里有段很长的的解释——你们就努力从这窄门进来吧,因为宽宽的门和道路通向死亡,进入地狱的人很多,然而窄窄的路和窄窄的门却通向永生,找到前往永生之路的人是极少数的。”
他的声音轻缓,低低流淌在她耳边,连织很容易跟着他的思维走。
“几个世纪里很多人为了寻找这道门都在选择逆行,以活在痛苦里为追求,戒贪戒欲,戒吃戒杀,散尽财富,在矜寡独孤和一无所有中去感受上帝的旨意。”宋亦洲道,“我曾经也以为这是追寻窄门的不二捷径。”
连织埋在他怀里,轻声问:“难道不是吗?”
本科她在人大的时候也选修了宗教学,自然也清楚窄门这个概念。
宋亦洲沉默了瞬道:“任何宗教和法律条文的提出归根到底都是为了管理社会,善与恶的概念特由此而诞生,“善”利他,“恶”利己,强势文化讲究掠夺,弱势文化讲究稳定,而利他更适合维护社会稳定,所以文化和法律告诉我们要善。”
他手掌在她后背上轻抚,“可任何法律条文的提出者,都奉行的是强势文化,他们前脚刚从朝代更迭和你死我活中上来,譬如太多帝王,李世民杀兄逼父,可历史会更记得他的功绩。
善与恶对与错这个说法,本就是胜利者提出的,而你胜利了。”
她胜利了....
这个能称之为悖论的说法和她心头的枷锁狠狠冲撞,连织眼眶顿时热了。
宋亦洲低声道:“连织。”
“嗯?”
她轻轻“嗯”了声,脸蛋已经被他抬了起来,黑暗中他的眼睛明亮清朗。
“只要你不认为自己有罪,就没人能审判你。”
滚烫的湿润沿着连织眼角不断落下,若是白天她必定会觉得丢人,可夜晚某些情绪才能肆无忌惮。在司法机关面前,在无数个警察的注视面前,她的心理防线被不断压缩,永远不能抬头。
她贴着他颈窝,忽然问道:“你刚才说你睡不着,是因为你大哥的事情吗?”
“...嗯。”
“那时候你多大。”
多大来着?
宋亦洲本以为会思考许久,可某些记忆自动钻进脑子里。
“不到二十,当时认尸还是我去的。”
二十....
连织完全想象不出来,这个时候她在干嘛,虽然有很多小心思,可绝对没想到动刀东枪。
“后来睡不着持续了多久?”
“两年。”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让连织心脏不断紧缩,整整两年啊,以前她只会觉得时间很快,一晃而过。然而如今于她而言是七百多天,如果天天精神都被折磨,连织真的会疯。
而他呢,无人倾诉还得反复接受面临盘问,在家人面前时时刻刻戴好面具。
最过灿烂的年纪,但因为这块疤痕再也没法和人交心了。
连织怨他冷情,怨他心思深沉,可却从来没有试着穿他的鞋去走他的路。
“宋亦洲。”
“嗯?”
“那两年你很痛苦吧?”
宋亦洲眼神有片刻恍惚。
随着老爷子离世,这个秘密将随之葬进尘埃,烂过的地方会不断溃脓,疼痛,直到被彻底忽视那天。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个秘密有天会述之于口,那种感觉怎么相容呢,像是甘霖涌进干裂的枯田,连他都眼眶发热。
他下巴在她脑袋上蹭蹭,声音发哑。
“现在好了,我也有人可以说。”
怎么能这么犯规,连织眼眶湿的更为彻底,她也用力的拥紧他。
像是要把所有痛苦抛之脑后。后来他们聊了很多,从小时候的生活到遇到有趣的人,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钻进连织耳朵里,连织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本以为这个觉会很不安稳,没想到却意外好眠,梦中有双大手紧紧揽着她,将她受惊的灵魂温柔安抚。再次睁眼旁边已经没有人,微阖的窗帘有明亮的光漏进来,连织拿起旁边的手机一看。
已经下午两点多了。
这对八点就自然醒的她简直不可思议,连织踩着拖鞋去走廊的时候,书房门开着,他就坐在桌后,一身家居服显出极少的温润亲和。
像是有感应般,他一秒抬头,注意到门边的连织。
“醒了?”
连织点头。
宋亦洲关掉电脑,走到她身旁认真看她。
“昨晚睡得好吗?”
这是明知故问。
他起床的时候还跟条小猫似的缠着他,连织从陆野那里得知她睡相很一般的,手脚并用还要伸过去压着对方,她打死不承认,陆野就故意半夜给他录下来。
她和他眼神对视,不知怎么耳根微微发热。
宋亦洲也没揪着这个话题,说楼下有温好的早点和牛奶。
“下午有其他安排吗?”他问。
连织想了想,摇头。
公司并不是飞去不可,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她在等着他的后半句。
“怎么?”
宋亦洲嘴角缓缓展露出笑容。
“没有就好,连小姐欠我那一顿半的饭是不是可以兑现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