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国琴帝第一年,冬。
时隔两年之后,新一届的科考终于徐徐拉开帷幕,本该是秋天就开始的考试,因为前大学生即文忠王的骤然离世,推迟了足足一个多月,直到寒冬已至,才正式开始。
这一次的科考,说来也是奇怪,原本被定为主考的帝卿菖筠,偏偏在科考开始之前,因为伺候琴帝不周,导致长子流产,被罚出宫祈福。无法参加科考的统筹安排工作,只能将权力下移给巡考官菖鸣,由他负责接下来的事情。
而菖筠,则带着一箱棉衣棉被,去了处在半山腰的神庙,跟那些常年清苦的僧人一起过上了每日仅食一餐,不用柴火取暖,只靠诵经抗寒的日子。
商娇本以为,这样的生活,对菖筠这种大家公子而言肯定苦不堪言,指不定他过两日就会吵着要回宫,却不想菖筠过得轻松自在,不仅丝毫没有抱怨,反而隔三差五就派人送些抄好的经文回宫。
那一手漂亮至极的娟秀小楷,结构简单,却笔笔到位,干净优美,每次送回来,就会被商文跟莲儿联手骗走。
见菖筠坐在桌前提笔发愣,宣纸上密密麻麻的经文错落有致,精致唯美,却总给人一种浮在纸上,力度不够的感觉,毫无鲜活之感。
神庙的静心禅师静看许久,才缓缓走到他身边,低声开了口。
“帝卿,你今天的字,有些轻浮了。可是有什么心事,静不下来?”
“禅师,您来啦。”
菖筠被静心禅师的声音一激,才猛然惊醒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笔,为他拉了张椅子。
“你很久没这样心浮气躁了。”
静心禅师看了眼他新抄的经文,说得颇有些意味深长。
“我,只是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了。”菖筠低头看了一眼桌上被自己撕去一页又一页的日历,眼底不紧浮起了两分愁绪。
他来这儿,已经整整十天了。
每日青灯古佛,诵经抄写,虽然能抵消自己心头的罪孽,但也未免显得太过无聊枯燥。他,原本也不是个静得下来的人啊。
“你本就不属于这儿。”静心禅师和蔼地笑道,“山下来了一辆马车,看样子应该是接你的,若是嫌无聊,下山便是。”
“出宫祈福,哪儿有十来日便回去的。”
提到山下日日等着自己下去的马车,菖筠就不禁觉得好笑。自己贸然出宫,又不肯听商娇的,唯我独尊的琴帝肯定很生气。派人日日等在山下,估计就是想等到他熬不下去,主动低头的那天吧?
可惜,他连长楼里那无边无际的寂寞都能熬过来,又岂会受不了这里的生活。
最起码,在神庙里,还有静心禅师可以陪自己说说话,聊聊心。
“今日,那车上的人上庙里来了,就在外面等你。”
“如此,那我便去见见。”在这般的鹅毛大雪里,菖筠是不会忍心让人久站于门前的。
“甚好。”静心禅师无论说什么,脸上都带着宛如弥勒佛般的和蔼笑容。脸上带笑这一点,同样也是兰儿的标配,不过她的笑意,虚伪中隐隐透着一股狠劲儿,跟他截然不同。
“梅儿,你怎么来了?”见立在大雪中,衣裳单薄,头上带着斗笠的来人居然是梅儿,菖筠不免有些震惊。
神庙在尚阳城外,和皇宫距离很远,近日来大雪漫漫,四周环境也不怎么好,商娇怎么会派她这个大总管亲自过来?
“帝卿。”梅儿,朝着他行了个礼,礼仪全套,半点不落之后,才满意地盯着他频频点头。虽然住所餐食都极其简朴,但菖筠身上穿的却是一套毛色极为油亮,厚实保暖的上好狐皮大衣,手里也不忘抱一个小炭炉。
看来她们的小帝卿,还是挺注重身体保养的,不像商娇所担心的那样,一来就病倒。
“陛下让我接您下山。”
“什么时候该停,我自然会停。”
菖筠被寒风吹得脸色微微发白,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的带上了两分颤音。
每日只吃一餐素食,身子里又没有脂肪可以分解用来抗寒,就算身边带了一大堆御寒的东西,菖筠的近状也不太好。
“你身子很虚弱。”梅儿看了一眼那间完全被积雪覆盖的小禅房,就算不进去,也能猜想到,在没有火的情况下,那里面该有多阴冷潮湿。
“还好。”菖筠淡淡的推脱着,却把手里的小炭炉搂得更紧了几分。
“陛下给你安排了其他的事情,去参加一次科考,可比你呆在这儿忙忙碌碌的抄佛经来得有意思多了。”梅儿见菖筠小脸蛋青白得可怜,也不待他答应,就直接走进了房间,开始着手收拾他摆在桌上,床上的物品。
“放下,我还没想好呢。”
“庙里的佛经都快被你抄完了,你还留下来干什么?”梅儿嘴上反诘不断,手脚却很干脆,眨眼功夫就把菖筠的文房四宝和随身衣物全收了起来。
菖筠是一个很念旧的人,随身带的用具无一不是已经用了好几年的“老熟人”,让梅儿无法扔掉。
“帝卿,外面更适合你呢。”静心禅师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你是静不住的。”
“帝卿,我先把东西搬下去,然后上来接你。”梅儿也是个霸道的主儿,收好东西之后完全不管菖筠,两手拎起箱子就往前走。
“喂,等等……”菖筠正想伸手拦她,就只见一道青光闪过,面前空空如也。
“这位姑娘,身手倒是不错。”静心禅师摸了摸自己象征智者的胡须,点头赞道,“我当年,可没她这样好的轻功,踏雪无痕啊。”
静心禅师年轻时是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汪洋大盗,这一点商国知道的人并不多,不过菖筠就是其中一个。
“禅师如今的轻功,也很好。”自己到这儿的第一天,静心禅师就带着他一起沿着神庙逛了一圈,如他这般年纪的老者,可是很少能行动如此灵敏,在树干间跳来跳去的。
“帝卿,走吧。”
梅儿搬完东西,给菖筠拿了个用羊毛缝制的暖手袋,让他把被炭火烤得红红软软的手掌放进去,才打开了门,任由寒风呼啸着灌进来。
“近期承蒙关照。”菖筠对着静心禅师恭敬的鞠了个躬,这才缓缓走出禅房。
一切,都是一场梦,梦醒了,人便该散了。就算跟静心禅师谈经论道,讨论书法的时间再美好,到最后,他还是要回去的。
凡尘俗世多扰人,说的就是这个吧。
“很好的小伙子。”
静心禅师低下头仔细的抚摸了一遍那些略带轻浮的字体,眼里的笑意带了点儿玄机:“可惜,命运弄人啊。”
“帝卿,你看,放晴了。”菖筠跟梅儿一前一后走到山下,还没钻进马车,一道淡金色的暖阳就穿透层层云雾,直射到了马车上,和菖筠肩头。
“看来这次回去,不是坏事儿。”菖筠边这样自我安慰着,边跨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