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渐渐已深,一股又一股自北面而来的寒风吹黄了树上的青叶,让它们渐渐泛起一抹昆黄的衰败之色。
随着天空泛起死气沉沉的深灰,指甲盖大小的雪花片片飘落,尚阳城墙上,再一次挂起了代表冬季来临的长明灯笼。
“好冷啊。”站在院子里看着雪花翩落,滑到地上慢慢融化成雪水,菖筠不禁搓了搓手掌,想让已经冻得发青的身体得到一点热量。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雪景,还是在菖府的时候,身为大公子的他,约了一群文友,在院子里饮酒投壶,写了数十首咏雪诗,喝得昏昏沉沉,才被菖夫人派书童请回了屋子。
一晃,这都第三年了。
被囚禁在长楼的那段日子,他一步也迈不出去,只能坐在窗边,隔着窗户,看着外面模糊的影子,戳破窗户纸之后,一缕又一缕的寒风就会随着破洞渗透进来,冻得他浑身发麻,也舍不得离去。
“帝卿,雪要下大了,您快进去吧。”就算身上早早就穿了貂裘,菖筠孱弱的身子也不足以抵御寒风,看着他站在雪中瑟瑟发抖,随手伺候的书童赶紧为他捧上了一个暖手袋。
“不必了。走吧。”菖筠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孤零零的来,孤零零的去,就算离开,也没人会来送送,还不如直接走呢。
“是。”
小书童闻言连忙将昨晚就收拾好的行李全搬了出来,急急忙忙地堆在他脚边:“帝卿,马车还没来,咱们再等等吧。”
菖筠闻言并不言语,只是将暖手袋搂得更紧了些。
“帝卿,怎么这么早就急着走?”梅儿驾驶着马车匆匆过来,看了一眼站在雪中,满身落满雪花的菖筠,语气里带着两分嗔怪,“陛下还没下朝呢,好歹等等她再走。”
“就算她来了,还不是要走。”菖筠看了一眼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行李,轻轻叹了口气,“不必带这么多,我是去清修祈福,又不是出宫小住。”
“帝卿。虽说清修不宜太过铺张奢侈,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带啊,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若是不随身带上点儿保暖抗冻的东西,只怕你还没到幸宫就病倒了。”梅儿说话的声音向来温柔好听,低低的,却不让人觉得阴沉,处处透着一股干净利落的机灵劲儿。
听见她提起幸宫,菖筠不由得眉头一皱:“我出去祈福,去幸宫干什么?”
“呵呵,你啊,还真是不开窍。”梅儿朝着菖筠眯了眯眸子,“陛下那么心疼你,能让帝卿真在这寒冬腊月的时候,去山庙里清修?那还不冻死你啊。”
“那我去哪儿?”商国皇族祈福的时候,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建在城外半山的神庙,那里地势较高,四面陡峭,如今恐怕早就被积雪所覆盖,小书童怕菖筠被冻坏,早早地就收了两床棉被,却没想到他们要去的所在,乃是菖筠的另一座行宫。
“幸宫啊。”梅儿摸了摸他手里渐渐变凉的暖手袋,冲人使了个眼色之后,便有侍卫极其殷勤地拉开了车帘。
“帝卿,外面很冷,上车再说吧。”
“我不去。”做错事就要受罚,这是菖筠一直以来的认识。更何况商娇已经护他护得太过,护得叫那些老臣看不下去了。若是连那样一点点苦都不肯吃,跑到幸宫去享安乐,他日被人旧事重提,他该用什么脸面来应对?
“这是陛下的意思,奴婢也只是个传话的。”
“我要去的是神庙,不是幸宫,哪怕陛下来,也还是那句话。”
“真犟。”梅儿直直的盯了这双执拗的眼睛半晌,才轻叹了口气,“那你先进屋,奴婢等陛下下朝之后,就把她叫来总行了吧。”
“不行。”菖筠摇了摇头,将手里逐渐失去温度的暖手袋紧紧地贴着心口,“现在就送我去神庙。”
“陛下还没回来,我可做不了主。”
商国的天气向来奇怪,前两日还颇为风和日丽,但只要一入冬一下雪,立刻就会四处结冰,寒冷异常,在这种天气里面把菖筠送去神庙,估计这个大美人儿的清修就得变成养病了。
“这宫里,你做主的事情还少了吗?”
跟莲儿的嚣张跋扈不同,梅儿算是商娇所有近侍里面最内敛的一个,更是让商娇和洛伊放心把后宫总管给她的人。虽然平时看来,她就是个跟在商娇身边,端茶倒水的小角色,貌似无足轻重,但菖筠却清楚,她说一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如今在这宫里,你说的话,可比我管用多了。”深深地一句话里,带着两分落寞,又带着两分无奈,莫名的让人心酸。
“帝卿,请回。”梅儿依旧站在原地,伸手拦住菖筠。
菖筠看了她一眼,突然将暖手袋扔到了地上,寒冷的风顺着大开的袖口一点点灌入,将菖筠从手到心冻了个透凉:“送我去神庙。”
这一次,他的语气很严厉,尽管配着他温润的声音,不会让人感受到任何一丝煞气和威慑力,但里面所蕴含的愤怒却相当清晰。
梅儿挑眉看了一眼这位认真的小帝卿,最后还是让开了身子,因为这不是请求,不是商量,而是命令,是来自于帝卿的命令。
商娇养了这么久的小宠物,终于开始利用手里的权力了。
“只怕以后的后宫,会很有趣呢。”望着马车渐行渐远,梅儿脸上的微笑也开始渐渐凝固,最后化作一种挑衅般的期许,“也不知道冥儿会不会忙得焦头烂额,若是会,那我就能帮她了。”
喜欢一个人,有时候也并不一定会希望她一帆风顺,像梅儿这种脑路清奇的存在,就喜欢商娇隔三差五遇到点处理不了的事情,好彰显一下自己存在的价值,要不然天天跟着她当小跟班当久了,她就快忘了,自己究竟是谁了。
“你说什么!菖筠去神庙了!”刚一下朝回来,就听见这种骇人听闻的消息,商娇真是气得喘不上气,“今天这天气有多冷,你又不是没看见,把他送去神庙那个连床都结着冰的地方,你要活活冻死他啊。”
“陛下,可不是我让他去的。”梅儿一脸认真,“帝卿好歹也算我半个主子,他要去哪儿,我敢拦吗?”
“人家自己去挨冻受罪,都没说什么。你心疼个什么。”洛伊兜着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照样泡茶泡得很开心。
一缕又一缕白烟在他翻转手腕的时候从茶杯中飘出来,顺着往上的热气,袅袅着浮到他的发丝间。
“把他给朕逮回来关幸宫去,真是的,想找个好地方给他都不愿意,欠收拾。”一片好心怕他冷着,却被菖筠没良心的偷偷跑了,这对商娇而言,可是一件打击颇大的事情。
“嗯,欠收拾。”洛伊轻轻点了点头,随后一杯清茶推到了商娇面前,“陛下,来,尝尝这茶。”
“好苦。”商娇喝了一口,顿时就皱起了眉头。
“哪个狗日的把这种东西选来上贡的?”
“入口苦,回味甘,不正是你的小帝卿吗?”洛伊悠悠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商娇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她,好像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