烘烤房由两个焙烤大灶组成一座小楼,下面是灶,上面是仓,中间用竹帘相隔。山里人把茶籽摘下山,先在平整的地方堆起来沤几天,见天放晴,再将茶籽摊开来晒,因此晒谷坪以及所有平地里举目都是油黑的茶籽,满目尽是山里人清亮的眼睛。所有茶籽基本上笑开包后,人们才把籽粒拣出来,三担茶包出一担茶籽,两担茶壳。刚出壳的茶籽水份多,需要烘烤干,于是分批送往烘烤房,均匀摊开在仓里的竹帘上,灶里焙上炭火或者柴火,有的干脆焙烧茶壳火,反正茶壳打堆,除了烘制腊鱼腊肉、熏赶蚊子苍蝇、沤制土杂肥料外,也没有其他大的作用。烘烤茶籽可是一个技术活,火候掌握不好,会大大影响出油率的。烘烤过了,茶籽老了便碎不了,里面的油也就榨不出来;烘烤不足,水份未干,嫩籽成饼后受不起榨,因“消化不良”了而造成浪费。因此,山里人往往会付点工钱请师傅观火,请的恰恰就是油榨坊的掌杆师傅。
烘烤得不老不嫩的茶籽进入碾坊,碾坊建在小溪口下,一架方圆四丈有余的碾槽,既像大石磨,更像碾米的砻,只是除去碾轮和槽瓦是钢制品外,整个身架子全是木制的,碾槽的大齿轮紧紧衔接着水鼓的小齿轮。每次将茶籽均匀装进碾槽里,抽开溪口闸门,溪水冲转过径在七八尺的水鼓,带动碾槽转起来。碾槽的四只钢轮匀速转动,主人不时地用竹尖挑松茶籽粉,直到茶籽完全碾成粉末后,才关水停碾,将茶籽粉挖出来,送进榨坊。
榨坊中间横卧着一筒两三人才能合抱住的松木榨,榨中央凿有一个外显长方形、中间却是圆形的空心,旁边放有十多块大小厚薄不一的钢头楗、木头楗和挡头。与松木榨对口,拦腰悬梁吊着一条冲杆,冲杆像一条笔直的蛇,一丈余长,顶端碗口粗,头戴钢帽,腰部稍大,两边各扎一根麻绳,尾部逐渐变细,末端可以用一只手握住。榨坊一角垒有一座灶,座着大锅大甑。碾好的茶籽粉上甑蒸熟制成饼,依次装进松木榨的腹中,装满二十饼后,再搭配塞满钢头楗、木头楗和挡头。然后,左右两人拉麻绳,中间一人掌冲杆,由轻到重地撞上钢头楗。通过楗头的抵压,茶油便从松木榨的腹中流了出来,空心处形成油帘,又像一幅瀑布图景。这时,师傅把薄楗松下来,换上厚楗,再喊起号子声,拉动冲杆重撞,撞得茶油流尽,拉绳的人却到大汗淋漓。唯有掌杆师傅轻松快活,在榨坊厅中跳舞一样。
掌杆师傅是油榨坊的核心人物,技术强,油水足。明里有工资收入,有烘烤茶籽观火的外快,暗里还有一份地脚油呢。掌杆师傅一身都是油,在油榨坊一天到晚不穿鞋,总是光着油光闪亮的赤脚。每榨油踩饼前,他要在地上撒一层茶籽生粉,再放上两个钢圈,垫上一个草网。助手铲一盆热气腾腾的熟茶籽粉倒进钢圈内,他便要手脚并用,迅速将滚烫的茶粉踩成厚薄均匀的茶饼,这一双手脚既是硬功夫,又是精技术,踩慢了茶粉会冷却,装进榨后会掉渣,踩成的茶饼厚薄不一,榨油时受力则不均匀,油必然榨不干净。掌杆师傅每踩完一榨二十块饼后,掌杆师傅便会将残留的茶籽粉扫拢来,另外堆在一个地方,同时把擦手脚的泥土甚至洗衣服的水全部搅和在一起,有时吃饭时还嫌油水太少,干脆舀一勺热油浇饭,可吃剩的残汤剩饭也洒在地角粉堆里,待到有了一整榨的残留粉,他便重新蒸熟榨油,这种油就叫地角油,归掌杆师傅所有。因此,尽管每年榨油时间不过一两个月,掌杆师傅赚个一担把茶油不成问题。如此一来,主人家如果菜不好,饭不足,烟酒不满意,甚至怪话连天,怠慢了掌杆师傅,掌杆师傅这里抠一点,那里做点手脚,也许会让你损失更大。因此,主人家尽管亲眼所见,掌杆师傅踩饼时手脚会像鸡刨食一样,把一些茶籽粉弄到圈外,装饼榨油时到处撒落一些茶籽粉,吃饭时舀油更多,也不好吭声,生怕为了这点小事而吃了大亏,那就是整个榨油过程各个环节中的奥秘。
榨油时只有三个人,其中两个位于冲杆腰部左右拉绳甩杆,师傅便在尾部掌杆。拉绳甩杆是力气活,也是主人家的人,他们总想多用力,多榨出油,把油榨干净。而掌杆师傅虽然没有怎么用力,却掌握着冲杆的方向,无论拉杆人力大力小,左右力量是否均匀,冲杆钢头每一下都必须撞到饭碗口大的钢头楗上。如果打偏,不但会影响榨油的效果,弄不好还会危及人的生命安全。掌杆师傅虽然不是专职,而是兼职的,却没有几个人翻得了这副猪大肠。也许有人会问,掌杆有么格难的?好些人能学会的。可你想想看,你有那么一双不怕烫的手脚吗?你有那么高超的眼力和手法吗?先前杨孝益的娘老子杨忠诚也不服气,他凭借自格是郎中传人,用点药就不怕烫了,就是烫了擦点药也就万无一失了。可是掌杆却出了大事情。
那日,杨忠诚初试锋芒,由于拉杆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他的目标却没有掌握准确,冲杆钢头偏离了钢头楗,直接向松木榨冲去,冲杆的强大惯性带着两个筋疲力尽的拉杆人也向松木榨撞去。结果一个人的脑壳撞到了木头楗上,另一个的胸口撞到了钢头楗上,两个人登时倒在松木榨下,一个流出了白色的脑浆,一个流出了红色的鲜血,杨忠诚自格也被动拉杆牵着,摔得七窍出血。好得杨忠诚是个技术高超的乡土郎中,忍住自格的伤痛,给危在旦夕的乡亲及时进行抢救,要不然,那两个费力不赚钱者非死即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