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江对岸的橘林上空，露出一片绚烂的朝霞，薄雾在林间朦胧缭绕，掩映在林中的农舍，传出隐约的鸡鸣。江面上樯帆林立，一些装满货物的船都在缓缓地离开码头，有的已经驶进航道，正杨帆远航。客船按序排列，等候旅客。季贤与学友们道别后，和两位哥哥拥抱在一起，依依不舍，船老大的催促声把他们拆分开，季贤跪在母亲膝前叩首拜别，夫人禁不住泪如雨下，抱着他的头嘱咐：“出洋后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友善待人，忍让为先，儿的起居饮食，娘就鞭长莫及了……”
季贤已经泣不成声，来财强拉着他，踏上起航的客船。船掉头东向，鼓起了帆，渐行渐远，季贤挥手告别的身影愈来愈模糊。清冷的江风拂散送行人的眼泪，隐隐约约传送来凄婉哀怨的船娘调子，一江清水不舍地奔流东去，仿佛要挟带上浓浓别情追赶那远行的游子。
季贤泪眼朦胧中，贪婪地收视着母亲河两岸的影象，高耸于市井中的天目阁，镌刻着历史印记的石雕牌坊，古老的药码头，心酸的望津亭，模糊了，远离了，消失在薄雾中。两岸连绵的橘林，掩映在绿荫里的农家庄园，江心翠绿的长岛，或翱翔或栖息的水鸟，江面愈来愈宽阔，船帆鼓着风，急流而下，眼见的都是陌生的风景，别了，亲人们！别了，学友们！别了，美丽的故乡！而季贤又何曾想到，这一别，竟成了与母亲的永诀。更想不到，一别之后，厄运竞接踵降临他温馨自豪的家。
夫人在大家的簇拥下，蒙在谈谈的郁闷中回府的回府，上学的上学，唯有伯贤还痴痴地沿着江岸疾行远眺，**草悄悄留下来，默默地紧随其后。他们恨不得有双千里眼，能够一直盯咬着季贤的身影，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但枉然得很，很快，他们连船帆的影子都看不到，而不知不觉间，已经追到了去年秋游的沙滩。江水已经把大部分沙滩浸满在水中，江心长岛像一艘绿色大船停泊在水中央，两岸连绵的橘林换上了碧绿的新装，绿荫丛中隐约着鸡鸣犬吠，纠缠在炊烟中袅袅盘旋。伯贤停伫在秋游的林间空地上，青草伴在他身边静默着，俩人在宁静的空间里心绪不宁。秋游欢快的场景仿佛又鲜活在眼前，陈谦先生美妙的吟诗声，学友们踊跃地应对声，水鸟婉转的唱和声，隐隐约约在耳边萦绕，但如今物是人非，尊敬的陈先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季贤又突如其来地远游了，世事无常，人生无常！伯贤真是后悔来到这索然无味的世界。他迷惘着、痛苦着，青草下意识地挽紧伯贤的臂膀，深情地说：“你不会撇下我，也远游而去吧？！我突然害怕起孤独来。”
“我也不想让你孤独，但命运会用孤独来戏弄我们，不知谁能拯救孤独的灵魂。”
说着听着玄怪话语的恋人，把彷徨融进那离愁别绪中……
三十五
一路水急帆满，不日到达皖城迎江码头。来财带着季贤登上迎江口岸，洪尘庵早已和来禄在码头上等着，这是他们第三次来候船，总算没扑空。他拉住季贤和自己坐上同一辆马车，转弯抹角到了司前街，县衙门口一群幕僚夹道欢迎，见洪知县的小公子毫无怯色，大大方方地跟着父亲，挺胸而行，大家无不称赞这孩子少年老成，颇有气势，前途无量。
在后衙，洪尘庵让季贤站在自己面前，认真地端详起来。两年多不见，他还要努力追忆小儿子过去的形象，显然比过去高出了一个头，虽然稚气未脱，但有几分精神，骨子里透出机灵。洪尘庵随意询问几句启蒙知识，竟也对答如流，兴奋起来的季贤，也想在陌生的父亲面前表现表现，流利地说出一节英语：“We must wor khard at it until wesucceed.”
洪尘庵大喜过望：“你会英语？！告诉爹爹是甚么意思。”
“这是陈先生经常教导我们的格言，‘我们必须努力奋斗下去，直到成功为止！’”
“陈先生是谁？他还教了你们学英语？”
季贤敬佩地说：“就是李智德的舅舅陈谦，他懂得好多好多，还经常带我们玩。”
“啊，陈谦做了你们的老师？他还在香樟镇？！”
“衙门的人要抓他，结果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一直没有先生的消息。幸亏那天我给他通了风，要不就被抓走了。我们私塾里的同学都很想念他。”季贤惆怅地说。
洪尘庵严厉地：“记住，以后千万不要再提陈先生的事了，卷进此事，不是杀头，就是坐牢。”
季贤半懂不懂地点点头，他确实不知道涉及乱党案的利害关系。洪尘庵早在官府邸报上获悉，香樟镇有一个陈谦，是朝廷通缉的乱党要犯。他对乱党是深恶痛绝，认为犯上作乱就是十恶不赦。但万万没想到陈谦竟在自己府上坐?，他暗暗责怪夫人的糊涂，心中增添一丝忧惧。而看到眼前的季贤，智识大长，颇具才情，又不得不佩服未曾谋面的陈先生，施教有方，非比庸师。
焦急地等候几天之后，外事衙门的官员终于通知候选儿童参加选拔。参选的学童大多是官员子弟，集中在皖江学堂笔试、面试，由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派来的官员主持，两场测试定乾坤。季贤顺利地完成了测试，回到县衙，一脸的轻松，洪尘庵关心地询问：“考试难不难？觉得有几分把握？”
季贤平淡地说：“还行吧，反正一般般。明天一公榜就知道了。”
傍晚，巡抚衙门传召，说是宴请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太常卿严大人，要洪尘庵务必速往作陪。也是天随人愿，严尚是负责外交事务的要员，此次选拔留洋学童的主管，对洪尘庵来说就是瞌睡碰见枕头。洪尘庵携带着季贤，火速驱车前往巡抚衙门。进到督府官厅，郑化熙与严尚正在品茗叙旧，情浓意笃，恍若时隔三秋。洪尘庵趋步向前，稽首施礼：“下官携犬子叩见郑大人、严大人。”
郑化熙微嗔取笑道：“尘庵啊尘庵，友人相见，用得着迂阔礼数么？！怎么，还带来一个吃白的小子。”
严尚注视着季贤：“想必这是贵公子吧？好一个灵童。”
洪尘庵把季贤推上前：“快给两位爷爷行礼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