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堂堂会设在江边货场旁的一座龙王庙中。洪尘庵带着随从穿过货场,但见货物堆山,船工、力夫们三五成群散落在货堆旁,有的在推牌九、有的在下五子棋、有的在胡侃海聊,更多的是在睡觉养神,不少的货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穿梭在工人们中间,求他们开工搬货,但显然是无济于事。远望江中,舟船拥挤,樯桅林立,把码头一带的水域堵得严严实实,都是等着装船或卸货。整个港口码头陷入瘫痪。
这龙王庙只有一幢正殿,殿前有一庭院,烧香拜祭之所在。殿后有一个很大的场院,大江堂在场院一侧建了一幢会所,各堂口集会一般在这儿。洪尘庵走进大厅,但见各分堂主排列两旁,李英虎总堂主高坐中央,一个个神情冷峻,怒视来宾,肃杀之气,弥漫大厅。洪尘庵坦然一笑,抱拳向李英虎一揖:“李堂主别来无恙,何必如此隆重地迎接我这不速之客,洪某可生受不起啊。”
李英虎略含讥讽地:“知县大人不呆在衙门里享福,混到我等穷人中来凑什么热闹?”
“吾乃一县之长,到辖区内巡察是分内之事。今日到贵堂口来咨询咨询,有何不可?”
“既然你是为公干而来,我等弟兄恰好有要事找你理论理论。来人,给知县大人看座!”
洪尘庵在李英虎左侧的交椅上坐定。李英虎是个直性子,说话也不绕弯:“知县大人,听说衙门要买火轮来抢我们的码头。我就纳闷,你们官府有肉吃,还记挂穷人碗中的菜汤,这样做,不是要把弟兄们往死路上逼吗?”
洪尘庵颇为惊诧:“你听谁胡说八道,捕风捉影的事也当真?”
“皖城府府台大人的贴身护卫亲口对我说的,他们知府还想与你淮林县抢这块肥肉呢。”
洪尘庵恍然大悟,自己猜测的果然没错,又是煜敦在背后撺掇,制造矛盾。他也照直跟李英虎摊牌:“引进火轮增加运力,确实有其事,巡抚衙门规划让淮林先行示范。但并不是全部取代传统运输啊,与大江堂的营生并无冲突,你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吗?”
“得寸进尺的意思你明白吧,衙门一旦尝到甜头,就会全部鲸吞码头和水运的业务,到时兄弟们喝西北风,你说,我们现在能不捍卫生存的领地么?”
“你先叫大家复工,落下谋逆的罪名事情就难办。有些事情可以坐下来慢慢谈,终会有两全之策。”洪尘庵提醒他。
李英虎还是强硬地:“只要洪知县承诺不搞火轮运输,大江堂的人就立即复工。”
洪尘庵坚决地回答:“这是大势所趋,而且要加速引进火轮运输,否则沪宁一带的财团就会来抢夺商机。”
“不答应堂主的要求,我们就不复工!洪某人也休想离开大江堂!”有人激愤地喊,原来是上次挨杀威棒的李英保,几个分堂主也附和叫嚣。
洪尘庵冷笑:“你们拘禁我七品芝麻官,也是罪上加罪,那真要进大牢喝西北风。”
李英虎呵斥属下:“你们休得无礼,洪大人是来与我等协商解决问题的,尔等七嘴八舌成何体统!”
洪尘庵见状,起身要打道回衙,被李英虎强留住:“时已正午,就在蔽堂用餐。等有一个结果后再回县衙也不迟。”
洪尘庵向李英虎建议:“你这儿人多口杂,不是议事的地方,不如你我一同到县衙去从长计议。”
李英虎犹疑地:“洪大人不给我吃一颗定心丸,去县衙谈,或在此处谈,又有何区别。”他实际是怕去了衙门就出不来。他把手下驱散了,单独与洪知县耗着,洪尘庵也把随行衙役打发走,自己和来禄留下静观其变。
中午,大江堂准备了丰盛的酒宴,款待洪尘庵,但洪尘庵坚持,若码头不复工,就不领李英虎的情,未用一饭一菜,也不再与他费口舌,闭目养起神来。李英虎也只得陪着硬扛,两人在沉默中相持着。过了一个多时辰,李英虎有点发毛,心理上开始抗不住了。他毕竟是场面上久混之人,知道先前聚众怠工,已然是大罪,现在把一个县大爷扣留在堂会,若呆一个晚上,拘禁朝廷命官之罪,真会成为事实。到时候,省府县都会兴兵征讨大江堂,无疑要问个死罪。原本是要保住弟兄们的饭碗,如果把事闹大了,命都保不住,值吗?
忽然,堂外一阵躁动,一群人涌进堂会,要拜谒洪知县。李英虎热情地请一行人进厅堂入座,这帮人原来与李堂主都是江湖上的熟人,称兄道弟后,拜见了洪尘庵,纷纷就座。
洪尘庵有些诧异:“上官班主,你不在剧院练功,到码头来干嘛?”这一班人是上官花领来解脱洪尘庵的。
原来将近午时,上官花到县衙看望洪尘庵,正好遇上回衙复命的两个衙役,打听到洪尘庵滞留在大江堂,唯恐他吃亏,便请了商会会长沈福新、鸿福楼老板胡沛堂,再拉上表哥刘立松,一齐赶到大江堂斡旋。
上官花打趣地:“知县大人蛮惬意,大家寻了你老半天,没想到你和李堂主在喝酒叙旧。”
洪尘庵生气地说:“谁喝得下这怄气酒,李大堂主跟我叫板,要我在皖城出洋相。”
胡沛堂不解地问:“李堂主,你叫弟兄们大白天的歇着,不是耽搁事吗?”
李英虎执拗地:“我也是被逼的,有人想用火轮取代木帆船来断我们的生路。官府算计我们,弟兄们只能对着干!”
洪尘庵再次重申:“引进火轮是为了提高运力,不是与你们争码头,协商得好,对大江堂或许是件大好事。李堂主硬要听谣言蛊惑,到时就会后悔莫及。”
商会会长沈福新是皖城场面上有头有脸的主,对洪尘庵兴商重贾的做法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恳切地对李英虎说:“李堂主,凡事都要弄清来龙去脉,尔后从长计议,用不着剑拔弩张的伤和气。洪大人是个开明知县,对吾乡造福不浅,对这件事也定会平衡利害,稳妥处置。你是精明之人,莫不会被人当枪使吧?”
刘立松与李英虎交往很深,坦诚地劝道:“李兄,千万不要犯傻,鼓动手下聚众闹事,朝廷会以拳匪论处。再说,洪大人已经同意协商解决问题,你何必死扛活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