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梓砂闻声抬头，恰看到挺拔如松的那人推门而入。
欣悠欢欢喜喜地给他拉开椅子奉上茶，“将军来啦！”
她叹口气放下毛笔，“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走动不利于恢复么？”他不说话，十分理直气壮地在桌边看起了军机文件。向梓砂只好去关上门。他经常来，但其实来了也没什么事，多半是各做各的也没话说。她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麻烦这一趟。后来她挨不住众人的压力，为了让身系千万百姓的寒将军早点恢复，只好每日主动自觉地去他房里呆三个时辰连带一顿午饭，干什么都好，反正她无论是练字弹吉他还是打碎茶杯，无论发出多大声，他都不说什么。
又是一年繁花似锦，碧树妆成。西疆没有长苏沾染满身的柳絮纷飞，没有润物无声的春雨宜人，有的是蓝天旷野刚刚发出无边嫩绿色的草场，干燥强劲的西风，和仿佛永恒伫立的白杨林。向梓砂在护卫队和令流寇闻风丧胆的寒将军本人的护卫下，完成城郊踏青这件小事。
寒星骆换了身芽绿儒衣，衬得他凌厉眉目柔和了些。他在这样的时候还是笔直挺拔地站着，目视前方。健硕的马儿偶尔闲散地跑过，还不到大批放牧的时候，草场干净空荡。向梓砂随地坐下，丁香色的衣摆沾染上星点草色，她眯着眼眺望宽广无尽延伸的地平线，与白云苍天混为一色。两人都沉默，这么浩大无穷的空间里人会渐渐忘记自己，与宇宙六合融为一体似的。
就是在这个时候，寒星骆说了那句话。
“向梓砂。嫁给我吧。”
微风拂面，相似的话语引起一种时空交叠的恍惚感。她的头发已经齐肩，随风扬起在脸侧飘摇不止，依然是挑眼的栗色，她抬手将柔软的发丝别在耳后，杏眼半垂。
“嫁给你…也不是不可以…
只有一个条件，在那之前，我要去一趟南泽。”
------------------------------------------------------------------------------------嫁给寒星骆。这件事听起来特别没有真实感。
她心想也许是因为没有真实感，自己才会这么平静。这两天总是不自觉地想到半年多前的某个夏夜，那个人整个伏在她上方，像罩着什么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半点不压到，剑眉星目，笑意温存。她梦到熟悉的檀香气味和空洞无神的眼睛，夜半惊醒，枕巾上一片冰冷湿意。
“姑娘！裁缝送嫁衣的图样过来了！你快来挑挑吧！”
欣悠蹦蹦跳跳地冲进门，喜气洋洋的表情。向梓砂懒懒倚在窗边，回头瞥一眼她身后一串人捧着的各式红料子，心不在焉地说：“跑什么，你帮我挑一个就好了。”
欣悠不满地嘟嘴唠叨她：“那怎么行！嫁衣一生就一件，当然得你最喜欢才好！”她慢悠悠地起来，拎起第一件红色蚕丝镶银线的。
“就这件吧。”
“就这件？你再看看后面的…”欣悠仔细地一件件看，好像成亲的是她自己。向梓砂捏捏她的脸微笑，“那你挑一件吧，我都喜欢。”
欣悠思索着点头，“唔…那发式呢？是要盘云髻？还是对称的…”
“我随便。”向梓砂伸个懒腰，反而对今天中午的菜单更感兴趣一点。欣悠急得皱着整张脸，“姑娘！成亲大事你怎么这么无所谓呢！”
她耸耸肩，还是丢下一屋子人上厨房去了。
无所谓，当然无所谓。如果不是他，是谁、在哪、怎么做，又有什么所谓。
这几日寒星骆在为两人去南泽做准备。他是主将，要离开就有很多事要交代安排。每天军中亲近的军官都会来祝贺，亲卫队也来过人，向梓砂一天到晚像个木偶似的被他们折腾着，对什么都兴趣缺缺的样子，却也不反抗不挑剔什么。终于，寒星骆准备完毕，他们俩再加四个亲卫，一行六人启程！
路途遥远，寒星骆没让向梓砂骑马，而是准备了辆轻快马车。路上她无聊地卷起小窗帘，同寒星骆说话。寒星骆马技极好，稳稳地把马控在她车边，低头就能看到她的位置。
目的地是南泽，他们说起二十五年前的战争。当时的主将是寒九城，而寒并不是个常见的姓，她一问果然中的，寒星骆就是寒九城的独生儿子。寒九城去打仗那年他六岁，回来时他已经九岁了，所以还保有那段时间的记忆。
“可惜，家父也在那场战争的最后中了毒瘴。这毒的可怕之处在于，即使只吸入少量不立刻致死，也会一直留存在体内，慢慢侵蚀人的五脏六腑，令人衰老颓败，毒入骨髓无药可医。家父虽然在上风处只吸入少量，还是躲不过，这些年憔悴了不少，比同年龄的人苍老许多。”
她想起夜萝说的全族人死在活人墓里。
“我年少时家父常常跟我念叨，他在南泽打仗三年，朝廷派去太史令专门研究毒瘴的出没，三年来一直很有规律，只有那最后一战突然出现，连夜族的祭祀都没有算到。这件事他一直心存疑虑。他将此事如实上报后却石沉大海，皇上很快下了诏，称他剿灭了夜族叛匪，记了军工升了品级，他只好沉默作罢。”
她在脑中将这些信息和夜萝那里得到的整合起来，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还有太史令？打仗文官也可以去吗？”
他突然笑了一下，那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天真可爱的东西一样。
“是啊。不仅有武官，还要有文官陪同，记录战事过程、与朝廷联络等等，太史令其实是特例。对了，当年那一战随同记录的文官就是现在的太师，赵豫。”
“赵豫？！”她惊讶。当朝太师，那个对夜族宝藏莫名执着的赵豫？她一反问寒星骆也想到了什么，随即摇头否定，“应该不会有什么吧。他一介文官，也不通天象，如何能操纵无形无体的毒瘴？再说夜族宝藏的谣言起于战争结束之后，他没有理由做什么。反而有可能是，他在打仗中看到了什么，能够证实后来‘南泽夜族有巨宝’的谣言，才特别相信宝藏的存在吧。”
当然这也有可能。向梓砂点点头，先将此事搁置一边。寒星骆比原先柔和多了，不是冷硬的，问三句答一句，而是这样，压着速度走在女子的马车旁，细细解释。向梓砂叹一口气，跟这样一个人凑合一下，还不算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