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长苏雪薄,毛毛地飘下来,一阵儿就都化成水,沾湿路面。
向梓砂最讨厌阴湿的天气。她是北方人,受不住南方的湿冷,成日窝在被子里床边放着火盆都觉得冷,一见到萧千仞就往他怀里钻,非要他抱着才能睡着。萧千仞心疼她,尽量不离开运着内力给她暖着,做事谈生意都带着她。到最后她直接卷铺盖搬去萧千仞的房里住,又引来后院一阵闲话:原先的两派抓住这件事吵得不可开交,一方认为没成亲就同睡简直不成体统!另一方认为宫主和娘娘终于更进一步真是喜闻乐见,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一口气喜酒满月酒双喜临门大办一场那就更好了!
向梓砂不用仆役,这些话传不到她耳朵里,也没人敢在萧千仞面前胡说。传闻中的两个人毫不知情地成了种不顾旁人看法的潇洒姿态,只有那些渴慕而不得的人被谣言所煎熬。
这几日来的好几桩生意都与传闻中的‘幽冥鬼宫’有关。
想报仇的居多,也有担心对方企图会威胁到自身、想买情报的,还有个人情况特殊,说他觉得自己见到了‘三鬼差’之一还被下了毒。请逍遥宫帮忙找解药,逍遥宫的药师上上下下把他从头到脚五脏六腑都检查了一遍,人好好的没中毒,还把他的便秘顺手治了。
报仇的单子萧千仞都拒了,买消息的则都压着,原因是,逍遥宫也还没弄清幽冥鬼宫的底细。逍遥宫是全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如果逍遥宫不清楚,那么这世间就没有人清楚。达生为这事忙得脚不沾地废寝忘食,至乐听说后命人每日一碗肉粥熬得细细的,亥时亲自送进达生房里,架着用烛火慢慢热着等她回来享用,他自己就边看着火边算账,非等到人回来才肯走。
也就是中秋之后,江湖上才听说‘幽冥鬼宫’这个名号的。最先只是在西边,出现了几个自称‘幽冥’的人,没多久西方一个小派一夜之内改头换面,竟然变成了‘幽冥鬼宫’的分殿!逍遥宫得到消息后也派人去查探过:偌大一所房屋只用黑白红三色,不论白天黑夜都不见人,晚间阴风一吹怪瘆人的,附近的居民也不敢进。查探的人得不到什么结果就回来了,也就是萧千仞去武林大会的时候的事。
深秋入冬之际这一派突然疯狂活跃起来,以雷霆之势或兼并或剿灭了几个门派,其中有欺霸一方的黑道也有稍具名声的白道,他们似乎不在乎对方是谁,只是急于扩张势力,像一头饕餮撞进兽圈疯狂地吞噬遇到的一切活物。他们手法熟练,做事狠绝,但不可否认的是实力强大、神出鬼没,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想做什么。据江湖传闻,幽冥鬼宫共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日夜游神’三位鬼差,‘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都有人声称见过,只有关于‘日夜游神’的说法差别极大不足为信,不过相同之处是,所有人见过的‘日夜游神’都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至于一宫之尊的宫主‘鬼王’,更是神龙无踪,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萧千仞最后只好把买消息的单子也都给推了。达生查不出什么,他自己大概查了查,发现这一门做事滴水不漏,要查清还得费一番功夫,他现在忙着夜萝的事不能一心二用,只好等有空时再专心一查。
没错,夜萝又回来了。这次她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要萧千仞帮她查一个采选官员的喜好,看来是决心走这条路了。
夜萝俨然已是夜狩谷之主,身后跟着两个长相出众的男子护卫,她皇族优越高傲的气质更甚,只是对萧千仞时态度不同于人。她在夜里来,暗卫从屋里把萧千仞叫出去时,向梓砂就在旁边,透过门缝看见夜萝一颦一笑即绝世的姿容。向梓砂想起在玉溪林中遇见的桑婆婆。也不知夜萝用了怎样的手段,让桑婆婆让位,让把桑婆婆当神一样崇拜的夜狩谷居民顺从于她。
“萧千仞,你可知道幽冥鬼宫?”夜萝走之前问。
萧千仞肯定,她又说:“那你可知,幽冥鬼宫有三鬼差,其中之一,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
萧千仞抬起头来。夜萝知道的,他当然早就知道。令他在意的不是这话的内容,二而是夜萝说这话的原因。她想暗示他什么?萧千仞不动声色,夜萝抬起纤纤玉指一绾耳边碎发,浅笑道:“我听说,幽冥鬼宫来自西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向姑娘也是来自西边。”
萧千仞心头猛地一缩,放在桌上的修长手指骤然收紧。
她说的都是自己知道的事。只是他从没有把几件事放在一起想过。
关于向梓砂来逍遥宫之前的事,他只知道她有个异于常人的师父,有个背弃她的师兄,但她所说的昆仑山和瑶宫却都是他闻所未闻。他也暗地里派人查过,但是玉溪以西到处都不曾有人见过她。以她当时那头扎眼的短发,要不引起注意很难,可从她需要偷盗抢劫度日这一点来看,她也绝不是那种能够远离人居跋涉而来的人。她就像某个时刻突然从天而降,在那之前还不存在于这世上一样。这件事他一直想不通,隐隐在心里搁着,这时被夜萝一说,他不可扼制地想,这简直与幽冥鬼宫的出现如出一辙!
夜萝看出萧千仞的动摇,上挑的凤眼带着精光射过去,幽幽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处传来:“我两天前遇到了一个人,自称是幽冥鬼宫的‘黑白无常’,想收我为门人,被我拒绝了。他游说我时,说他们做的是扬名立万的大事,统一武林只是第一步。为此他们已经在各大门派安插了人手,见机杀死各派首脑,待江湖大乱之时,一举扫清障碍,收服群雄。萧宫主身为武林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可要当心了。”
夜萝离开,萧千仞回房。屋里灯还亮着,床上的女孩子卷着被子缩成一团还皱着眉,睡得不甚安稳。他脱去外袍拉开另一床被子,在她身边躺下。她立刻就熟门熟路地靠过来,眉峰舒展。他侧过身,一手搂着她,一手抚过她冰凉的眉眼和鼻尖,最后停在脸颊用掌心暖着。她梦里无意识地蹭蹭他的手掌,猫儿一样招人疼爱的样子。他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暖涨,想抱她、想吻她,想彻底而完整地占有她,让她成为自己一个人的,种种可爱的样子只有他能看到、只有他能触碰。萧千仞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这么爱一个人,爱到连利益礼矩全都不顾,爱到心连着五脏六腑都疼,只怕有一天要是她离开,自己会万劫不复。可是人有时候很奇怪,越害怕发生的事越不停思索,最后反成了找出理由证明它会发生,这就是萧千仞现在的情况。
他放在心尖上爱着的小砂子,会是幽冥鬼宫的‘日夜游神’?他最爱的她无防备的样子,会是装出来的?甚至更久以前,那一场暧昧天光下的初遇,会是处心积虑的一场设计么?
萧千仞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不敢想象某一种情况而陷入动弹不得的被动境地,一夜难以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