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珊的葬礼办得很简单,李景隆说灵珊最不喜这种繁文缛节,什么事请都想要化繁为简,最不爱那些啰啰嗦嗦的事情。他想,就算是她的葬礼,大约也是这么希望的。
徐妙锦一身洁白素裙推开房门,里面尽是漆黑一片,唯有惨淡的月光照射进来。她独自走进门,靠在墙角处的李景隆蓬头垢面,身旁的酒瓶东倒西歪,满面胡渣,发丝脏乱。
今天是灵珊的头七,按照习俗是她的灵魂死后,第一次回家和家人告别,徐妙锦想她定是不愿看到李景隆如今这般模样的。
吩咐奴才打来洗脸水送过来,她燃起一盏烛火,屋内泛着昏暗的光。她拿着湿毛巾蹲在李景隆面前,慢慢地替他擦拭着脸上的污垢,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说,她去哪儿了呢?”他突然轻声道,声音早已沙哑地听不出是他。
她的手停在空中一顿,李景隆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徐妙锦,眼睛通红泛着星星点点的泪光喃喃问道:“你跟我说说,她到底去哪儿了?”
她悲痛地闭上眼,泪落两行,哽咽不语。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臂使劲儿地摇晃着:“我求求你跟我说说,灵珊去哪儿了?我找遍了府中所有的房间,找了所有她喜欢的地方,可都没见到她。妙锦,你和她最好,你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她去了一个很美的地方,在那儿有她的父母亲人,那里没有眼泪,没有自责,没有痛苦,她会过得很幸福,相信我,她一定会过的很好。”她抽泣道,伸手轻轻握住李景隆的肩膀。
他凝视着徐妙锦的眼睛许久,突然伏在她的怀中失声痛哭,哭得犹如一个孩子。她轻拍着他的背自言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还灵珊一个公道,放心……”
当晚回到宫后,朱棣连忙握着她冰冷的手道:“你还好吗?”
“她在哪儿?”她冷冷地问。
他一怔,然后不安问道:“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我想见见她。”沉默一刻后,她似是做了很大的决心一样深吸口气道。
朱棣点头蹙眉道:“好吧,我陪你去。”
龙撵晃晃荡荡地来到牢里,深更半夜皇上突然亲临到此处,狱卒们各个惊慌失措。这里泛着一股潮腻地腐臭气息,冰冷得犹如地狱一般。上空回荡着囚犯们的哀嚎声和诉冤声,中间夹杂着那手铐脚镣的乒乓作响声。
狱卒谄笑地带他们来到一处独间,昏黑的狱中唯有那小小的天窗射进来丝丝缕缕地淡淡月光,落在那个人的身上,将她显得更为娇小。
徐妙锦走到她的面前,她抬起头,月光落在那张憔悴的小脸上,显得更为惨白。
“姑姑。”她柔声细语地唤道,这一声叫得徐妙锦肝肠寸断。
“为什么?”她强压住心底的怒火和悲痛冷冷问道。
翠雪垂下眼帘久久不语,她蹲下身平视着跪在眼前的人又问:“告诉我,为什么是你?”
她的声音里夹杂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和悲伤,翠雪抬起小脸望着她努着小嘴儿小声说:“我对不起姑姑的恩情,翠雪来世再报答您。”说着她开始使劲儿的在她面前磕头,一声声的闷响震得徐妙锦心发颤。
徐妙锦哭着一拳拳拍打在翠雪的身上,恨铁不成钢般埋怨道:“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是奴才一时失手,才不小心将李夫人推下池塘,是奴才害死了李夫人,姑姑,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翠雪一边哭喊一边说道。
徐妙锦痛不欲生地停下手一把将翠雪抱在怀中,“杀了你?杀了你?你是我的粹雪啊……你是粹雪啊……”
“姑姑……”翠雪悲戚地唤着她。
朱棣深吸口气,心疼地看着眼前哭做一团的两个人摇头叹息,而后转身离开。
徐妙锦抱着翠雪哭了许久,然后放开手望着她轻声问道:“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究竟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你告诉姑姑,姑姑会替你做主。”
“没有人指使我,姑姑,都是奴才的错。”说着,翠雪推开她,猛地跑向正打开的狱门,守在门外的狱卒见她要逃跑,便本能地抽出尖刀对着她,翠雪毫不犹豫地朝那尖刀扑过去,狱卒惊恐之间又抽出那染尽鲜血的刀刃。
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翠雪已经倒在徐妙锦的面前。她惊呆在原地,看着翠雪嘴角流出一抹鲜红,她匍匐在地身体因疼痛而蜷缩一处,徐妙锦已经完全傻住。她看着翠雪艰难地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叠的宣纸,上面已经染上她鲜红的血迹。她嘴角微扬,伸手将那纸张使劲儿欲递给徐妙锦,最终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那尽染血痕的手,已经倒了下去。
而那苍白的宣纸,犹如凋零的叶子一般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徐妙锦的脚下,她看得清晰,那展开的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两个字——粹雪。
狱卒见状,连忙将翠雪拖起来,可此时她已经咽气,再无生还的可能。徐妙锦弯腰拾起那纸张,上面似是还有翠雪的温度,她曾笑嘻嘻地答应她,一定会写好这两个字。
翠雪做到了。
徐妙锦曾答应翠雪,她会好好地照顾她。可是,她却食言了。
她步履蹒跚地走出牢房,手里的纸张犹如千斤重,她的翠雪死了,再一次眼睁睁地让她看见这样的一幕,是老天在惩罚她吗,惩罚她没有照顾好她们吗?可为什么每次死的都是她们,不是她自己?
见她失魂落魄的走出来,朱棣满心疼痛怜惜,目光不经意地瞥见她手中拎着的那张纸,上面的字和血迹更是叫他心惊胆战,生怕徐妙锦想不开会寻了短见,便一把将她搂入怀中轻声道:“都会过去的,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她死了……”她痴痴说道:“死了……都死了……她们都死了……全都死了……”她絮絮叨叨地念叨着,朱棣连忙将她抱上龙撵,从牢房回来的一路上,她嘴里呢喃地都是这几句话,目光黯淡无光。
他终于知道,粹雪在她面前死去对她来说是多大的打击,而如今她又一次面临这样的情境,他如何不担忧。
回到寝宫后,太医院里所有的太医都焦虑地守候在院子里,徐妙锦用锦被将自己裹得犹如一个蚕蛹一般,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她坐在床榻上不说话也不动。朱棣坐在一旁一边替她擦拭额头上不停渗透出的冷汗一边道:“妙锦听话,让太医看看,你烧成这样不让太医诊治身子怎么受得了?就看一下,马上就好。”
她依旧怔怔,仿佛是傻了一般。他心急如焚地试图拉扯她的锦被,可是她愈发用力。他不敢蛮抢,生怕更刺激到她。一夜了,他劝说的话早就说了一箩筐,可她似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直到天色方亮,她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求你,好生安葬她。”
见她终于开口说话,他激动地点头道:“好我答应你。只要你乖乖看病吃药,我什么都答应你。”
她黯淡无光的目光移向他的面颊,这几天他不仅要忙政事,还要顾及她的周全,整个人竟是瘦了一大圈。徐妙锦眼中略有不忍道:“好,我吃药。”
朱棣兴高采烈地起身欲出去叫人,可刚站起身,徐妙锦便丢下缠着自己的锦被,猛地扑过去抱住他的腰际:“别走!”
他身子一僵,似是不可置信一般低头看看死死扣在腰间的小手,心中一动,忙坐回去将她抱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上激动道:“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
她什么都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朱棣,她什么都没了。
没有粹雪,没有朱权,现在连灵珊都走了。
她顾不得朱棣曾做过什么,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只要他好好地在她身边,她只要他别再丢下她。
她再也受不了被自己最亲近的人丢下的痛苦,她再也不要任何一个人从她的身边离开了。
朱棣告诉她,翠雪因是杀害灵珊的凶手,故而对外不可大张旗鼓地去厚葬,他命人暗自将她安葬好后,又赐给她家人房屋良田。他说,这不仅是为了让徐妙锦安心,也算是他心底对粹雪的一丝补偿了,虽然这些补偿同真正的粹雪而言毫无瓜葛,却也能令他良心稍微安稳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