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六夜,这天是轮到陆鹤龄诊治的日子,照例上了司礼监派来的小轿,从西便门入大内,月色阴晦,皇帝躺在龙床上,大病恹恹,似睡非睡,兴安通报了,陆鹤龄躬身而进,请脉,寸尺关三脉皆浮,心内讶异何则虚弱至此,面上不敢表示,开了些补气养神的方子,皇帝也不像上次有精神,没说两句话,挥挥手就让他退下了。
陆鹤龄觉得不祥。
与此同时,城外,沂王府。
当年活泼的小土狗阿难现在已经老了,经常盘着尾巴在火盆前一动不动。沂王很担心它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季,拨一拨它脖颈间的毛,阿难呜咽了一声,抬起温润的眼睛望望他,沂王道:“如果失败了,会怎么样?”
阿难抖抖毛,仍旧把头伏了下去。
“起码你是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炭火发出轻微的剥响。
少年静静的又顺了顺它的毛发,“姊姊哪去了?”
周围一片寂静,唯有风刮着窗棱呜呜作响,少年起身,掀起棉帘,阿芬与阿芷在外间促膝正绣着枕套,看见他,忙放下活计:“小爷?”
“姊姊呢?”
阿芬答:“在后廊,说是要拜天,不知有什么私密事,不让我们跟着。”
阿芷捂嘴笑:“大概是求个情郎吧?”
“你个小妞子自己发春!”阿芬扭她一下,睨睨沂王,示意小爷还在。
沂王装作不闻:“其他人呢?”
“应该都在各自房内,”阿芬说:“小爷要找谁?”
沂王摇头,往门口走。
“哎!”两个丫头一起拦他:“小爷要出去?”
“我去找姊姊。”
“外头风大得很,冷!”阿芬道:“姑娘说不得很快回来的。”
少年自己将雪貂裘的披风披上,“没事。”
两丫头忙不迭地给他戴雪笠套靴子递手筒,要提灯笼跟着,沂王说不必,自己出了门。
多年生得茂密的槐树高出屋顶之上,越过方方的广庭,虚搭在长廊。月亮半探出头来,照在槐树上,照得庭中一半银海若的白,一半黑魖魖的恍。就在这一搭白一搭黑的交界间,摆着一张案几,几上供着一对红烛、一炉檀香,几前地上伏着一个人。仔细一认,看她头上梳着乌油油的大松辫,外罩藕粉色韦陀银一线滚的比甲,虽是冬衣且只是个后影,但仍遮掩不住婀娜姿态。
他悄手悄脚靠过去,正想听她低低祷告什么,然而月昭察觉有人,猛地返过头来,额头滑过他的下颔。
额前茸发挠得人轻轻痒痒,他摩摩下巴,“姊姊在求菩萨保佑什么呢?”
月昭站起身,拍拍膝盖,“没什么。”
少年却道:“我知道。”
“那还问?”
两人失笑,静静看了会儿檀香,缕缕青烟飘向天空,消散。
“……姊姊,要是失败了怎么办。”
问的是大事,由少年嘴里吐出,却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月昭心里没有把握,不过她说:“失败了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失败后能够站起来。只要有信心,能够站起来。”
“只要有信心,能够站起来……”
月昭并不想化身革命导师讲一大堆道理,可此刻,她觉得她应该给他、也给自己信心:“我们故乡曾说,英雄不是从不失败,只是从不曾被失败打败罢了。百炼方能成钢,道理想必殿下肚子里一大堆,不用我再讲了才是?”
沂王笑了,“只要姊姊在我身边,再大的失败我也不怕。不过——”
“嗯?”
“要是真有什么不测……姊姊一定要赶快逃。”
月昭一愕,摇头。
“姊姊,我是说真的——”
他其实还只是个孩子啊。
月昭主动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手中,捂住:“别怕,不会有事的。”
这次换沂王愕住。
“你在这里,我就哪里也不去。”月昭的话语很坚定,沂王愣愣的,突然抱住她。
他的身高已与她齐,像阿难常用的撒娇手法那样,拿鼻子直蹭她脖子,月昭先是呆住,尔后放松下来,如小时候般,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
“终于要造反了?”
蓦地里一个冷冷的声音。
两人返头,抱月、吴嫂、阿波、阿涛四个人面色各异的站在一丈远外,说话的是抱月。
月昭一一扫过四人,抱月冷硬,吴嫂是惯常的木无表情,阿波皱眉,阿涛躲躲闪闪,不敢迎视。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不是一路的,不过想不到,最后关头还是要撕破脸。”
抱月平常不大说话,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答:“各为其主。”
“好个各为其主,”月昭笑,“我倒想起来战场上的对手,打归打,下了战场来一样可以去喝杯酒。”
抱月挑眉,吴嫂道:“姑娘的个性,本就不俗。要是今晚过后,我们还能活着,倒愿意让宋嫂好好做两个下酒菜,喝一杯。”
“好!”
一句好之后,气氛开始凝重了,阿涛哭丧着脸:“小爷,咱们生活得好好的,您为啥要、为啥要——”
“好了阿涛!”抱月斥:“索了再说话!”
沂王道:“好大口气!”边说边拉起月昭猛地往院门跑,抱月最先反应来追,听得脑后风声呼呼,月昭感觉马上要追上似的,脚下略为一顿,让沂王先走,自己拦住,斜地里一个人影横身插过来:“姑娘小心!”挡在了她身前。
“阿芷!”
抱月狠命一掌,正好当胸,阿芷即仰面跌倒,后脑勺重重地磕在砖地上。月昭欲停下,少年使劲拽起她不让她停,就着阿芷挡的当儿,已经出了后院,和闻声而来的阿芬撞个满怀:“怎么了,出什么事啦?”
“赶快关门!”
少年也不及多说,翻身闩门,阿芬不知所措的过来帮忙,月昭道:“这样不行,我和阿芬在这儿守着,殿下你回房拿剑!”
少年看她一眼,“去呀!”
于是他撒腿就跑。
“好像是抱月他们!姑娘,到底怎么了?”阿芬背靠住门,望着气喘吁吁的月昭。
“他们是东厂的人。”
“啊?”
惊叹未了,门被人飞踢两脚,阿芬受吓,尖叫。
“别叫!”月昭喝,心想那些周围的锦衣卫,无论是照小屁孩儿说的早被收买的,还是说抱月他们自己人,怎么一个不见?
“阿芬,你去找殿下,让他赶紧从侧门走,我在这儿守着。”
“可是姑娘你——”
“我没事,你快去!”
“啊,哦!”大概是明白了事态严重,阿芬一边说姑娘你小心啊,一边去找沂王,就在她消失后,月昭看见阿波出现在墙头。
她左右瞄瞄,门后有一只大扫帚,一把铁楸。她抄起铁楸,旋即往阿涛落脚的方向奔去。
阿波愣了下,从未见过她这般摸样,幸亏下意识跳开,躲过一杆子,刚要张口说话,抱月跟着从墙头跳下,他闭了口,看着月昭一抡,抱月闪开,一抓一抢,月昭铁楸掉下,被抱月反手擒住,扣住脖子。
“去开门。”
阿波把门栓拉开,放吴嫂阿涛进来。
月昭从敞开的门里看到横倒在槛前不远的阿芷。
“……你们杀了她?”她艰难的吐出口。
“没有没有,”阿涛摇手,“我们动都没动,是她自己倒下去就不动了。”
月昭联想起那清晰的脑勺碰地的声音,急道:“赶快让我去看看!”
抱月手下一紧,月昭吃痛,抱月道:“别乱动。”
“有可能是内出血,晚了就来不及救了!”
宋嫂沉声道:“已经没了气。”
月昭心中一咯噔,所有的挣扎瞬间停下。
抱月卡着她的脖子:“走!”
月昭身不由己的随着她的步伐,几颗豆大的泪水滴落衣襟。
少年仗剑从屋内冲出,见她被制,凝眉。
与此同时,十几名黑衣人无声无息出现在屋顶,落地,将抱月四人团团围住。
“赶快把姊姊放了,可以留你们一条活路。”
“小爷好手段,”抱月恍然大悟,“原来我们的人已经被你收买了。”
“把姊姊放了。”
抱月昂头,“不。”
少年桃花眼微眯,“你就不考虑考虑其他三人的想法?”
阿涛要说话,抱月打断:“不必,我们不会中你的离间计的。”
她刻意点明,是截断其他三人的退路。
“我说话算话,”少年道:“放你们走就会放你们走。不要让我再说第三遍。”
“有她在我们才有活路不是吗?”抱月一扯月昭的头发,月昭头往上仰,咬住嘴唇,硬是一声不哼。
抱月冷笑:“万姑娘真忍得。”
宋嫂低声道:“赶紧走罢,去通知上头才是重要的。”
“是喔,小爷,你放我们走,不怕我们回去通风报信,你所花的工夫不白费了?”抱月道:“所以我才不相信你真的会放我们走呢,阿波阿涛,你们两个如果相信,那就是傻瓜!”
阿波阿涛讷讷。
对,不能让她们通风报信!
月昭猛然惊起,今晚南宫那边是大事,容不得半丝惊扰,功亏一篑!
于是她不顾深掐在颈间的两指,定定对少年道:“不能让他们出去。”
抱月用力,为了争取呼吸,来不及看少年的表情,月昭只得又仰起头。
就在这顷刻之间,沂王已经拔剑出鞘。
一剑洞穿抱月肩胛骨,猛力一推,推离月昭,而后手不离剑,将她直直推至几十步远,一直钉在檐下的廊柱上。
两人呼吸交错。
抱月的手伸向腰间,吴嫂提心吊胆的看到,可不知为什么,她又拿开了。
一缕鲜血从苍白的嘴角流下。
沂王毫不留情的抽剑,返身,去扶月昭,帮她顺喉咙,心疼地,“姊姊,你还好吗?”
月昭咳嗽着,脖子两侧现出两弯淤青的指甲痕。
“把他们都拿下!”
少年冷酷的发布命令。
几乎没有人反抗,全乖乖束手就擒。
除了血窟窿里汨汨流血的抱月。
她瘫软在那儿,两个黑衣人架起她,强令她跪下。
“其他人关起来,她杀了。”
“是。”
左边一名黑衣人举起刀,发现月光下,刚才还顽固冷硬的人竟然泪盈于睫。
毕竟是个女子。他犹豫了下。
竟然无法下手。
少年摇了摇头,起身,亲自走上前,从黑衣人手中接过刀,毫不犹豫一刀落下,立刻身首异处。
阿芬惊呼一声,当场昏死过去。
吴嫂一样心慌意乱,失神的抬头望着少年,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阿涛失声痛哭。
“我说过,话不说第三次。”
意即她咎由自取。
阿波汗下涔涔。
月昭本来难受,闻到冲鼻的血腥味,更加难受,“何、咳咳,何必杀,只要过了今夜,就没事了。”
“阿芷亦因她而亡,你不必愧疚。”
月昭不知道该说什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少年何时变得这么残忍?
黑衣人清尸的清尸,押人的押人。
少年扶她慢慢往屋内走,指着从刚才起一下子云开月明的夜空道,“姊姊你看,必是吉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