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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夺门之后

作者:寂谭|发布时间:2024-12-20 12:44|字数:4833

  果是吉兆。

  有了禁令跟门匙两样,石亨徐有贞等汇合金英,顺利从南宫迎到上皇,直接向西,过会极门,折向北,越金水桥,来到奉天门。

  沿途有将士拦阻,问谁敢擅闯禁地,遭上皇呵斥,不敢僭越,个个都乖乖儿闪开,众人竟兵不血刃畅通无阻,石亨道:“请皇上御奉天殿受贺。”

  出了临时搭起来的便轿,上皇望着宏伟的台阶,几疑再世为人。

  “皇上复位,天下之福!臣等叩贺!”

  徐有贞高声而吟,站高两级,大声道:“大家跟着我山呼万岁!”

  士兵们于是齐声行礼,声震屋瓦。其时近寅时,文武百官已经陆续来到午门前等候上朝,听得午门以北一片喧哗,不知出了何事。正相顾错愕间,但见十二扇朱门一一开启,堂皇高闳的玉陛两旁列着寒光凛凛铁甲耀日的士兵,最上头站着一个人,宣示:“太上皇帝自南宫复辟,现御奉天门受贺。礼部尚书何在?”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王、陈、高三阁老忙找兴安的影子,胡濴与于谦王直互看一眼,出列:“礼部胡濴在此,有何见教?”

  “胡公,”徐有贞连忙下阶,很谦恭的模样:“上皇复位,一切情形,请费心安排。”

  王直道:“是你把上皇从南宫请来的?”

  徐有贞道:“是武清侯的功劳。”

  王直沉吟道:“我们要见上皇。”

  徐有贞道:“自然,不过等胡公序班赞礼后再容相议。王公以为如何?”

  王直看着眼前人,新的权贵即将崛起了。

  于是由礼部通知鸿胪寺,广布消息,叩贺行礼,奉天殿仍是通过徐有贞传谕出来:百官各守其职,谨慎将事,不得自相惊扰。众臣听了,慢慢把心放下,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在午门前议论一上午,直到又得到消息说明天上皇——哦不,是皇上正式御极,才各自找着各自的轿子离去。

  上皇呢,受贺后先去了仁寿宫,与孙太后母子相对是又泣又喜,接着召集内阁,陈循高毂既愧且恐,王文一向拥护景帝,此刻内心自然忐忑,不过面上看不出来。

  当然内心最复杂的是上皇,他一一抚过案上的笔墨纸砚,在龙椅上坐下,摩挲椅柄良久,把三阁臣吊得十五个水桶不知七上八下了,才道:“我只告诉你们一句,徐有贞以本官兼翰林学士入阁;曹吉祥掌东厂;石亨由武清侯升爵为忠国公;金英掌司礼监。”

  徐有贞金英当即伏地谢恩。陈、高、王三人无疑是命他们退出内阁的决定,面色黯然,然而还是要“谢恩”,正在退出的时候,春风得意的石亨披着绣金平氅,十分气派的走进来,看也不看失势的人一眼,径自道:“陛下,臣已将那位从西暖阁‘请’出来了!”

  三人心内一惊,乾清宫,西暖阁?

  他们想将景帝怎样?

  只听徐有贞问:“那位说了什么吗?”

  “没有,臣去的时候他没事般在床上安然休息呢。臣问兴司礼——兴公公,知道消息了吗?兴公公说知道了。臣就好奇,知道了还能睡的着?兴公公说,那位听见外头撞钟,只说了两句,一句是‘是于谦吗?’;一句知道是皇上后,连发两个‘好’字。”

  “他第一句竟然怀疑于少保?”徐有贞深感诧异,“难道是英国公把钥匙的事跟他说了,可即使于少保拿了钥匙,也不会……”

  “那位性格本来多疑,”石亨道:“反正,如今他是失了势了!”

  “启禀皇上,”带了兵去接手东厂的曹吉祥回来报告:“门达已经被制住,听候发落。”

  “好。”

  石亨一听,特别高兴,因一直以来门达得景帝信赖,是他不得不看脸色甚至奉承的人物之一。如今翻转云泥之别,甭提多得意,一个个扳着指头数:“王文,于谦,兴安,黄闳,还有陈循,当年废黜东宫,就是他带头签的字——”

  上皇道:“兴安由太后保下,不必再提。”

  石亨自恃功大,反问一句:“为什么?”

  上皇居然好脾气的跟他解释:“太后说兴安信佛,而且敬重于谦,是有功之人。”

  “陛下!”石亨道:“怎么叫敬重于谦就是有功之人?当年如果不是于谦坚持您逊位,您能在南宫呆这么些年?”

  这是上皇一直耿耿于怀的事。虽然他心里明白当年也先挟天子以令诸侯,于谦是以社稷为重,然而皇位得失,毕竟不是容易看得破的,遂不说话。

  曹吉祥看看皇帝,又看看徐有贞,徐有贞知道于谦是不能留的,尤其对他们三人而言。一,皇帝心中有疙瘩,为巩固欢心,自然要替他消除这个疙瘩;二,于谦有大名望,又有才学,这些年瓦剌不敢进犯,国家安治承平,多赖于他——有这样一个人在,他们三人还能干什么吃?何况他又不可能被他们拉拢,留下即是隐患。

  “于少保对大明有功,对皇上却无功。”一句话奠定了基调:“不除之,今日之事无名。”

  不除之,今日之事无名!

  在旁代拟的金英墨笔一颤。

  景泰八年正月末,囚居南宫整整七年的上皇第二次在奉天殿即位为皇帝,亲自宣谕,改景泰八年为天顺元年,迎沂王回宫封为太子,钱后为皇后;黜景帝为郕王,其母吴太后降位为太妃,杭皇后白绫处死。同时,“王文、于谦,大逆不道,拿交锦衣卫严审治罪。”

  此旨一出,满朝哗然,纷纷询问原由,金英言王、于二人曾欲迎立襄王世子,罪有所归。这个理由在可议与不可议之间,大臣们都不接受。先是大理寺卿薛瑄,已经将近七旬的老人了,名声非常好,学宗程朱,当年对王振亦不假词色,是真正言行一致的道学先生,人称“薛夫子”——挺身而出,直言于少保功在不朽人人尊敬,甚至道,上皇能少蒙尘,有今日,都应该感谢于少保——奏疏递上去,没半点回音,而王文于谦早被逮到东厂准备审察了。

  谁都知道东厂的“审察”可不那么好过,紧接着是商辂,找到刑律漏洞,既然于谦的罪名是“大逆不道”,属大狱重囚,那么必须交三法司会审——而由三法司会审,说不定就有生路。

  为什么呢,因为新帝登极,定制大赦,这类大赦中大狱会作降级一等的处置,再徐图谋,也许乾坤可扭。

  然而曹吉祥是深明今上旨意并顾及自己功劳的,特别找到徐有贞,在复位诏中把大赦的各类犯罪一一列出,就是将大狱置之其外,把个正连日奔走于三法司之间商量对策的商辂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再然后是胡濴王直,见皇帝始终不松口,知道情形不妙,一班老臣,十分感伤。于是约了一日,谒见皇帝。

  “告老还乡?”皇帝问。

  “老臣今年八十二了,”胡濴颤巍巍道,“历事六朝,幸无大过。如今陛下复位,天与人归,盼陛下赐老臣享享晚福,杖肆田间。”

  皇帝道:“如今正是朝纲重整之际,胡公精神矍铄,再助朕一两年可否?”

  胡濴道:“朝中人才济济,老朽如再恋栈,岂不是不放其他青年人出人头地之机会耳?”

  皇帝心里雪亮,只要提起放于谦的话,什么事也没有了。盘算一下,朝王直道:“胡公耄耋,而王公正值壮年,何故也来告老?”

  “是,”王直明白答,也不打算为自己辩白什么,也不打算拐弯抹角,“臣之请辞,完全是为于少保。少保一心为国,是所有做大臣的榜样,可今日却沦落如此下场,臣未免兔死狐悲,自觉人生不过梦幻,汲汲营营,不如放牧南山。请准臣解任。”

  “唉!”皇帝叹口气,脸色抑郁,可终不提开释的话,半晌后挥手:“既如此,两位为朝廷效力这么多年,朕会考量,先退下去吧!”

  胡、王二人咯噔,君子不容于小人,小人愈可畏,君子愈可悯哉!

  黯然而退。

  由宫外重新搬回宫内拉拉杂杂十分繁忙的月昭一直关注着事情的进展,当听到连胡王二人都不能使皇帝改变心意时,觉得自己不能再坐视了,赶到乾清宫找金英,小太监们说是去了奉天殿,前朝不容女人踏足,月昭等啊等,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干脆回去,换了套太监服饰,又说金公公在文昭阁内。

  月昭便也寻到文昭阁来,如今金英重新得势,不是以前那么容易见着的了,月昭走了几步被拦下,问她哪个宫干什么的,倒是回得头头有据,可当要她拿腰牌的时候,就犯了难了。

  “她是来找我的。”

  月昭抬头,好一会儿才认出,是萧敬。

  “萧公公。”拦人的太监们对她很嚣张,对萧敬却完全变了副嘴脸。谁不知萧敬是承笔太监里头最红的一个,说不定哪天就升成秉笔,单看兴公公重用他,金公公回来,还是重用,这份儿福气,可没几个赶得上,不巴结那是瞎了眼珠子!

  “不知道是萧公公您的人,小的们该死,该死。”他们躬身谄笑着退开。

  “这么多年了,你一点儿样子也没变。”玉缀领的青年有一种太监身上罕有的气质,大概是多读书的缘故,又经历了浸淫,比当年成熟很多,笑起来有种让人如沐春风之感。

  月昭摸摸面上:“老皮老脸了,怎么没变。”

  萧敬摇头,不认同她的观点,可也不多说,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想找金公公,你能帮我引见吗?”

  “什么事呢?”

  月昭左右看看,低声:“为了于少保的事,希望他能跟皇上说一说。”

  萧敬的笑收了起来。

  “我知道,宫内都说皇上是出于无奈,不杀于少保,复辟无名。哼,难道杀了于少保,就师出有名了?简直岂有——”

  萧敬把她的嘴捂住:“贞儿姑娘,不可乱说!”

  月昭愤愤拨开他的手,“我不说,没人说!于少保是小爷的老师,他是个什么人我们最清楚,他一心为国,并不是针对今上,他根本不在乎谁在那个位子上!”

  “贞儿姑娘!”萧敬只有把她就近拉入一间房里,“你冷静!”

  是呀,这么多年宫外日夜被监视的生活,难道还没能把你的脾气磨平了?

  月昭自问,然而,对象是他呀!

  深吸一口气,她看着萧敬:“你也是跟石亨他们一样,讨厌于少保的吗?”

  “当然不。不过贞儿姑娘,我看你今天过于激动,还是不要见金公公的好。像忠国公,再怎么样,他如今一等封爵,形同皇亲国戚,姑娘最好不要直呼其名才是。”

  “我知道你是好意,谢谢。”月昭语气渐渐平缓,“忠国公,论道理,没有他,就没有复辟,就没有小爷的重回东宫——这一点我确实感激。可某些事,我不能赞同。”

  只因讨好不成,为于谦所拒,进而结怨,竟尔反噬,可知人之心,让人胆寒;人之报复,实在不能想象。

  窗棂外传来人语交谈声,两人往外一看,是金英和兴安,不免心中一动,不约而同一人侧身一边,静耳细听。

  “金公公,以前咱家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如今郕王他……我不求那些太医院参酌百年的成药,只求给点鹿茸人参,多续郕王些日子吧!他毕竟是万岁的亲弟弟啊!”

  金英不语。

  “金公公,死生大事,算我求你了!”扑通一声,兴安竟给金英跪下。

  “你起来。”金英拉住他胳膊。

  “你应了?”

  金英道:“如果是你我之间的事,本来也谈不上恩怨。大家都是为陛下做事,成败兴衰,全系于陛下一人之手,你不是说过,风水轮流转?说实话,我想通了,得势,失势,再得势,穷尽人力,抵不过天命,我本也想不到还会有今日一天。”

  兴安惭愧,以前排挤栽赃他的种种见不得人浮现眼前:“我终究比不上你。”

  “但郕王一事,我确实无能为力。”金英道:“陛下南宫七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不是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既然于少保都不放过,郕王爷他……”

  兴安软在地上。

  “再说,虽则我重入司礼监,陛下最信任的人也不是我了,石曹徐三位不必说,就是近身的人,也有裴公公。所以,就算我私心想帮你,这个时候也不敢轻动。宫中凶险,你我最是明白,我劝你……保重自己才是。”

  兴安极慢极慢地爬起来,朝金英作了一揖,蹒跚着消失在廊口,一下子像老了十岁。

  金英站立原地良久,终于叹一声,也转身离开。

  “你看,找金公公并没有用,”萧敬道:“万岁是下了决定的事,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会容情了。”

  月昭觉得自己同样老了十岁,好一会儿道:“你说,若我去求太后,会不会有用?”

  “你觉得呢?”

  “今上要拿回皇位,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拿,哪需要什么‘夺门之变’?”月昭道:“你刚才也听到了,郕王身体已经不好,他又没有后嗣,死后皇位难道有其他人继承吗?多也不过再等几个月——现在我渐渐明白了,其实夺门不夺门,看起来都是石亨他们的功劳,‘夺’根本没必要——”

  她说一句,萧敬震撼一句,没想到她这么敏锐,再度捂住她嘴:“这话泄漏出去,简直不要命了!”

  “呜唔呜唔~~~”

  “不说了?”

  月昭喘着气,点头。

  “如果找太后这样讲,不管你是谁,都没命。”

  “……”

  萧敬这才松开手,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静默了一会儿,萧敬厥然道:“贞儿姑娘既然看得深,那么我说得更深刻一点:不夺哪来的拥立之功?权力怎么重新分配?——整个朝堂,有宦官、有内阁、有六部、有言官、有军事,皇室需要在宦官、文官、武将之间维持平衡,所以你总明白了,就算皇上犹豫,忠国公们也不容他犹豫,什么叫形势所逼,你一个人是没有用的,反而会把自己卷进去,放在一个危险的位置,你明白吗?”

  就像刚才金英点醒兴安?月昭手足冰凉,喃喃:“……那、那么,于少保就一定要成为牺牲品?”

  萧敬无言,罢道:“形势如此。如果想见他一面,我倒是可以帮忙——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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