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昭的视线滑过石亨父子、曹吉祥叔侄、杨善许彬两结拜兄弟、袁彬徐有贞,以及主位上的沂王——他们全都大喇喇坐在堂屋里,好像不当暗处的东厂锦衣卫一回事似的。
她诧异的看着沂王对石曹对答自如,惊讶的听说周围的锦衣卫早被收买了,当年石彪在虎圈是故意之举以赢得当时在远处门达的信任……
还有,“希望能借一借万姑娘身上的宫禁令牌。”
再不懂,她也知道即将发生变天大事。
看一眼袁彬,再看一眼沂王,她转身,从脖子上解下绣袋,取出铜符,在曹石之中犹豫了下,选择递给曹吉祥。
曹吉祥道谢,看着铜符感慨万千:“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月昭闻语疑惑,难道当初不是他派袁彬给她的?
石亨道:“铜符有了,钥匙却实在是个难事,我代祭天行礼的时候曾想替英国公提一提,可终究没找着机会。”
“逯杲,”曹吉祥道:“还是不知道于少保将钥匙放在哪儿?”
原来他们竟有了窃钥匙印模的意图,可别说屋子里,就是晚上放了迷香将于谦差点浑身搜个遍,也没找到半爿钥匙的影儿。
逯杲单膝跪地:“属下无能。”
“他能将钥匙放哪儿去?”曹吉祥看向徐有贞,徐有贞显然也在思索,缓缓摇头。
石亨忧心忡忡:“我总觉着这是个不好的兆头,他是不是真察觉到了什么?”
石彪点头:“于少保为人方正,然而绝不是个笨人。”
“所以不能再耽搁,迟则生变。”杨善道:“我看,能不能找个人,去试探试探?”
“不行,”石亨道:“这不是打草惊蛇?”
石彪抱着胸,说出一句意想不到的话来:“也未尝不可行。”
“怎么呢?”石亨愕然。
“以于少保之为人,为国,而不会为私。目前储位空虚,明眼人都知道绝非安国定本之计,我们是为了社稷,就算稍微透露了什么,难道他不明白事情不能总这样僵持?有远略之人,不会不作考量。”
“不行不行,”石亨反对:“万一把我们全顺藤抓了,谁也担当不起!”
曹钦亦嗤笑:“就是,于少保是万岁一边的,我们去找他,怎么跟他说,我们要复辟,麻烦宫钥借来一用?”
石彪睬他一眼,许彬慢悠悠说话了:“虽说小侯爷不是老师的学生,但现在看来,比我这个学生不遑多让。”
“哦?”石彪嘴角弯起。
“古今完人,多试图在立德立言立功三块做到三不朽,然誉之者众,真正当之无愧的人屈指可数。老子庄子,很难说立了什么‘功’;曹孟德之流,算立了功,也立了言,然于德方面尚有不足;算来算去,世间千年,唯孔子、范仲淹、文天祥几人当得起这一称号。我这位老师,功,于民族危亡之际挺身而出,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言,诗文入世,棱骨铮铮;德,可谓真真正正没有私心,奉承他,他会毫不留情加以斥责,中伤他,他也无意打击报复,无论公私,均非常人能企及。”
这番话,即使在场多是反对于谦的人,竟也指不出半点不对来。
奉承他,他会毫不留情加以斥责——石亨觉得话入刺耳,重重哼一声道:“别尽说些有的没的,我只问,去,真能翻出名堂来?”
徐有贞道:“有句话叫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去一趟,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杨善起了兴致,“你的意思,少保会大方的摆在外面?”
曹钦嚷:“不可能!逯杲搜了——”
“闭嘴。”曹吉祥喝。
徐有贞道:“当然不是明白放在桌子上什么的,但大家想,如果身上没有,屋内各个角落缝儿没有,暗格也没有,钥匙是随时要用的,难道还放在一个很远的或很费工夫的地方不成?这不合道理。”
杨善连连点头。
月昭想到了爱伦坡那篇著名的《被窃的信》。
“照你所言,”曹吉祥道:“去一趟很有必要。”
曹钦插嘴:“叔父,真的,我们真的把所有地方都搜了,就是他那一堆书,我们都一本本拎起来抖过!”
曹吉祥懒得理他,石彪开口:“曹少爷,徐御史的意思,是要在于少保在的时候去,而不是不在的时候,您能明白?”
口气玩衅,曹钦“啪”地把扇子往手中一拍,“你什么意思,找揍挨是不是?”
石亨面色一沉,曹吉祥怒喝:“你给我滚出去!”
“叔——”
“滚!”
曹钦瞪石彪一眼,悻悻拂袖而出。
“内侄鲁莽,望侯爷海涵。”曹吉祥变脸似的,朝石亨笑眯眯的赔罪。
石亨只好道:“没甚么。”
袁彬道:“大家都是为了上皇,万望合心一力才是。”
“当然。”曹吉祥是袁彬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如果不是当年袁彬有护卫之功,可能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所以一众人之中,他对袁彬是最端着架子的,袁彬也不敢太说话。他朝杨善道:“杨侍郎与于少保素来交往,此任委托于你,怎样?”
“不错,”石亨颔首:“以侍郎之智,当年能从瓦剌人手中赤手空拳迎回上皇,此番亦一定可从于少保处找到钥匙的下落。”
“我可以一试,”杨善道:“不过,不敢保证。”
“要不我去,”许彬道:“学生看老师,闲聊也可以聊很久。”
“不错,道中比思敬更不露形迹些,”徐有贞道:“只是——”
“只是恐怕你翘翘尾巴,尊师就知道你在想什么。”石彪戏言。
许彬摸摸腰间酒葫芦,杨善失笑:“这倒也是。”许彬道:“石小侯爷你厉害,你去好了。”
“可惜我对于少保,一素敬而远之。”
“须得一人,于少保对其没有戒心,又可从容观察其住处,言语又得万万谨慎。”徐有贞道:“座中诸位,包括我在内,都没人完全符合这个条件。”
“我去。”
众人望向主位上的少年。
“我也是于少保的学生,”沂王徐徐扫过众人,落在月昭身上:“姊姊可以陪我一起。她是值房常客,保证不露痕迹。”
月昭和沂王到值房的时候,看见老岳正送一篮子大大的柑橘过来,色鲜润泽,一瞧就是上品。
月昭碰到老岳的回数不多,但见了面总点点头,算是认识。于忠述老岳是专门送果子的——不是像小摊小贩那样沿街叫卖,是送——专门逢节迎日给大户人家送当季最好的水果,味美个大,摆出去十分漂亮,大户人家自然也不乏打赏,赏出的钱往往比那些平常的小摊小贩多了去了。听说老岳一家初至京城时破落得片无寸瓦,如今到底一份家业给送果子“送”出来了,听说儿子还很有出息!
儿子有出息了,自然劝老爹不要再辛辛苦苦跑啊挑啊种啊的送果子,老岳问小岳,怎么,嫌老爹是个送果子的,不好看?小岳答,自然不是,您老岁数大了,老在外面跑,风风雨雨的,做儿子的心里不安。老岳说,我跑惯了,就算不为别人,单为了于少保一个,我也得卖果子。
于少保也喜欢老岳,他对老岳另眼相看,不是为了果子,是为了画画。
于谦很少画,也不愿意让人谈画,那些自居名士的,高谈阔论,多是卖弄学识,他不喜。但老岳例外,虽然他身份不高,但他是出自肺腑的评论,不是瞎起哄。
譬如现在,房内暖烘烘,对着满篮令人看着就心情很好的芦柑,于谦饶有兴致的推纸磨墨,画几个硕大芦柑,有的剥开一半,柑瓤柑籽,瓣瓣诱人,一挥而就后问老岳如何?
“少保,您这画不对。”谁知在旁边抻纸的老岳说。
“不对?”
“柑是柑,橘是橘。您画的是柑,面皮应比橘粗,而且核籽过细。”
“哦,倒是我不如你了。”于谦没有丝毫不高兴,将画揉了掷进篓中,重画一幅,要题上款送给他。
老岳连声不敢。
于谦只管问他的字,老岳说粗人无字。又问他行几?老岳言二,于谦就写了“岳二兄雅正”,并说行序是古称,绝没有看不起的意思,老岳收了,道谢不止。
月昭适时揭开食笼:“来来,两位讨论半天,擦手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于忠摆着碟子筷子,听了,先去搓毛巾,一边道:“万姑娘又带好东西来了,闻着都香死人!”
“还是热的呢!”沂王帮月昭将笼子层层铺开:“蟹肉包子,火腿烧卖,冬笋蒸饺,脂油千层糕……”
于忠把毛巾一人一条递给于谦老岳,道:“沂王殿下这一念更动人,口水都流出来了!”
沂王大笑,于谦示意老岳一起坐,老岳说:“怎敢和殿下少保同坐一桌,老叟告辞。”
“没事,请坐。”沂王笑道:“墨子说,兼而食之,但坐无妨。”
“不敢不敢——”
“不如另摆一张小桌,”于忠建议,“万姑娘也坐。”
月昭笑道:“我更不敢了。”
于忠道:“你坐了,我才好坐,借你的面子,我好多吃几个呀!”
月昭道:“那你老尽管放心坐便是,东西是我做的,我回家可尽着吃。来,我执仆役,保管大家吃得舒舒服服。”
于忠道:“那不行,多不好意思!”
“于大爷你就坐吧,”沂王道:“当陪一陪岳大爷。”
两人一唱一和,把于忠按在了凳子上头。月昭分碟,盘筷子,摆切葱拌料,和醋,等爷儿们吃上了,又去烧茶好让他们止腻,咕咚咕咚热水冒泡,她的视线不落声色的环视屋内。
几个天南海北的聊天,多是沂王说,于忠时不时附和。于谦问:“听说殿下最近在读《春秋》。”
“是。”
“哪家的?”
“左氏与公羊氏,谷梁氏尚未涉及。”
“左传繁复,史料好;公羊传雄辩有条理,文章顺畅。自汉以来,多重视公羊,里面阐明了春秋经文包含的微言大义。”
“是,公羊家的张三世,还有正三统,看了之后,才知道夏商周三代各有历法,以夏建寅为正月较准,所以后世采用,也是历法又叫夏历的由来……”
小屁孩儿滔滔不绝的说着,于忠一句不懂,悄悄跟老岳抱怨:“什么公羊母羊……”
月昭听了笑,拿着抹布左擦右擦,目光所及,看不到任何可疑的东西,给他们续茶的时候,沂王看看她,她微微摇头。
好吧,继续海聊。
“万姑娘,我来。”于忠吃饱喝足了,抹嘴。
“前次来没见过那东西,”月昭指着桌头一盘玲珑剔透的上水石:“谁送的吗?”
“哦,”于忠顺着视线看去,“是我们老爷从明湖里捡了几块石头,说很好,我顺便弄了两条小红鱼在里面,来来来,我带你瞅瞅。”
月昭正是此意,乃笑而前行。
一只约面盆大小的椭圆形的瓷缸,里面以一块大石为主,周围两三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底下一层细沙,两尾小鱼在其间游来游去。
“听说观赏石讲究的是瘦、绉、透,这个我不懂,不过看这石头,真像能吃水似的,你看爬出水面的大部分都湿漉漉的。”
“嗐,我老于也不懂,你先看着,我再去烧壶水。”
“好嘞。”
她装作不经意地看看还在吃着的大桌,于谦并没有看过来。
松口气,伸出手指去逗弄小红鱼,实则拨开细沙,一寸寸探,然后一寸寸复原,终于被她触着一个硬邦邦的物体。
真的在?
她迅速再拨拨,呈现眼底的果然是一把钥匙,好像还连着其他钥匙,静静躺在水中央。
心跳如擂。她赶紧又重新把它掩起来,怎么看也像没动过的了,深吸口气,返身。
一抬头就遇见于谦若有所思的目光。
她轰地一下避开,他发现了?!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月昭与于忠一起把东西收拾完,碟子盘子放回食盒里,回去路上,沂王叫她,她也没听见。
“姊姊!”沂王急了。
“呃?”
“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月昭拍拍脸,“我知道钥匙在哪里了,不过得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