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提示:如在阅读过程中遇到充值、订阅或其他问题,请联系网站客服帮助您解决。客服QQ。

正文 景泰元年

作者:寂谭|发布时间:2024-12-20 12:44|字数:5226

  景泰元年的这个春节显得特别漫长,因为是闰正月。挂在墙上的九九消寒图日染一瓣,素梅花点到大半的时候,太后兴起,叫利儿准备什具,召集手下一班丫头们做发糕,结果自然是她做的最好——不是没有高手,宫女们心知肚明,只是大家都故意让着,这样才能让太后高兴。老实说,做得好的一大把,但这样不是自讨没趣么。

  发糕做得多,太后遣元亨利贞四婢送给皇帝的各宫妃子,以示恩典。月昭派到田妃处,回来时经过螽斯门,见有三四个少女在那里打着秋千玩耍,正值春已露头,树枝上抽出新芽,绿意盎然,显得活泼的少女们尤为可爱,特别是在这深宫中,月昭微笑着,看到紫儿,想起问薏儿近况,于是驻足。

  几个少女你推我拥地闹了一会,最后才轮到紫儿。她先是摸摸麻绳,吐吐舌,然后小心翼翼攀上秋千,甩不过三下,秋千的绳儿忽然断了,直把紫儿往空中甩,少女们花容失色,月昭大惊,预测着她落地的方向冲过去,结果紫儿却正正落在同样伫立的一人怀中。

  紫儿摸着还在砰砰跳的心口,脚是软的,一时立都立不住,到瞅见女伴们惊惶而骤然下跪的举动,蓦然回过她的粉脸,明黄衣袍,莹白面庞,眉间不形喜怒——她突然意识到她是在谁的怀里,喘吁一声,慌忙退出那人怀抱,低头跪下。

  “陛……陛下……”

  皇帝挥手制止了正欲呵斥的兴安,一面将紫儿扶起细看,眼前一张娇小的脸,杏眼汪汪,很是娇憨。

  紫儿从未想过有一天能享受皇帝亲手扶起的待遇并离他那么近,呼吸都热了,红霞迅速从脸上羞到耳根。皇帝眼角瞥到不远处随众人行礼的一抹身影,她方才的反应都看在眼内,心内打了个转儿,故意执起少女纤纤玉腕,指指旁边暖房,道:“陪朕去里面坐坐。”

  紫儿恍若蚊蝇般嗯了一声。

  成敬心领神会,估计万岁爷临时兴起,看上这碟小菜了,对左右道:“还愣着干什么,去看看暖房干净不干净!”

  左右太监们连连应诺。

  等太监布置完毕,皇帝和紫儿步入暖房,示意其他人都退下,皇帝按着紫儿在雕牙床前并肩坐了,脸上神色倒也带了丝似笑非笑:“你唤什么名字?进宫几年了?”

  紫儿闻着他就在近前,头垂到胸前,不知如何是好,等问到第二遍才整理了言语答:“奴、奴婢紫儿,苏州人,五年前进的宫。”

  “看不出你待了这么久,”皇帝挑起她的下巴:“可有姐妹兄弟?家中还有父母没有?”

  紫儿答:“娘亲过世得早,爹爹娶了填房,后来大饥荒,跟着去了。家里无米揭锅,正好选秀女,后娘就将我换了钱……”忆起当时情景,紫儿眼圈红了,扑簌簌流下泪来。

  皇帝用大拇指揩去她眼泪,口里安慰她道:“你不必伤心,这就是你的家,朕封你做个嫔人,可好?”

  紫儿不敢置信,又觉得不好意思,香颦烧晕,一时间竟然扭脱了他的手去,起身要跑,皇帝是个中老手,早料到她举动,拦腰一抄,登时倒入怀里,趁势再一抱抱在膝上,俯身去嗅她的粉颊。嗅得紫儿眼泪还挂在颊上,口中却忍不住格格笑起,倚身不住,倒在榻上打滚,香躯被皇帝捺住,她动弹不得,只把两只凌波的纤足一上一下的乱颠。皇帝伸手便解她罗襦,这时只听门外响起成敬的声音,“万岁,田妃娘娘来了!”

  哦,她竟然把她请了出来?

  一直清明的皇帝眼中泛起丝趣味的神情,手中丝毫不停,去呵紫儿的痒筋,紫儿听得田妃驾到,心惊胆战,一面推拒,一面却又挨不住痒,前仰后俯,莺莺呖呖地,“陛下……别……哈哈……”

  门被啪地一声推开。

  秋水盈盈,春情如醉,脂香阵阵,意绪缠绵。

  暖房里充满了诱人的春色,那呖呖珠喉发出的顽笑声,真赛出谷的黄莺,令人听了心醉神荡,情不自禁。

  田妃的脸色黑了。

  紫儿从榻上直跃而起,皇帝一把抓住她,慢条斯理的问:“爱妃如此闯入,是否失礼了些?”

  田妃按住脾气,敛身为礼:“臣妾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田妃娘娘,奴婢——”紫儿从皇帝怀里探头,猛然看到一旁的月昭,如见救星:“贞儿姊姊,我——”

  月昭抓住时机,佯为厉声道:“你在干什么,还不快下来!”

  紫儿愣住:“我——”

  皇帝“嘘”了声,按住她唇瓣,状似可惜的朝月昭看一眼,似乎在嘲笑,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好主意?

  月昭尚未反应明白,皇帝就朝田妃说了:“朕觉得这个小丫头挺好玩,打算封她个美人头衔,爱妃以为如何。”

  居然反过来问她!田妃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得出,本不好的脸色更是青青白白,强颜欢笑:“这种小丫头一抓一大把,陛下~~~臣妾哪里服侍您不周了么?”

  皇帝懒洋洋道:“爱妃很好,只是你跟了朕这么些年,不会还不知道朕的脾气?”

  田妃马上懂了。皇帝还是王爷时,心思就变幻莫测,碰到他新狩的猎物,在没过好奇劲之前,最好不要动,至于等腻了以后么……她轻蔑的看紫儿一眼,艳丽的脸上浮起一抹笑容,刚才的怒气腾腾全消了,盈盈拜伏:“是,臣妾知错,陛下恕罪。”

  她还算有点脑子,故而一直能勉强跟在他身边。皇帝呶呶嘴:“行了,下去吧。”

  “是,臣妾告退。”

  就在母老虎变成温驯鹿的那刹,月昭明白了皇帝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他看穿了她的计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竟然一早就知道了结局:无论今日紫儿承宠或不承宠,都逃不了日后既定的结局。也许承宠反而更好些,起码可以让她暂时免受田妃等人的伤害,但是,但是……

  指甲掐进肉里,她更希望看到的,是紫儿能够仆役期满,平平安安离宫,认认真真找一个爱她的人,做一个幸福的小妇人。

  皇帝是什么?皇帝有爱么?不,爱这个字对于皇帝来说太奢侈了,甚至喜欢,也不过维持一时,牺牲掉的却是一个女人的一生。

  “你管得未免太宽了,紫儿就要封美人,你嫉妒,所以找来田妃,想坏她好事,是也不是?”

  等皇帝声音响起,月昭才后知后觉发现,田妃早带着她的人走了,只剩下自己一个超级电灯泡立在当地。

  “姊姊,你——”听了皇帝的话,紫儿露出惊讶的眼神。

  月昭苦笑,弯腰一福,什么也不多说,“奴婢告退。”

  皇帝眼神一暗,“你敢确定你做得对?”

  再甩头走人未免有惹皇帝发怒而砍头的风险,月昭垂眸,答:“不敢,奴婢只做奴婢认为对的。”

  皇帝不怀好意的笑了,摸摸紫儿的头:“这只是你的想法,可紫儿却绝不那样认为,对吗?”

  紫儿眨眨眼,有点不太明白他们说什么。

  “我不知道紫儿懂不懂,也许现在不懂,但奴婢既比她多吃几年饭,得她叫一声姊姊,自然应替她想长远一些。”

  “放肆!”皇帝道:“你的意思,做朕的美人还不如做一个小小宫婢?”

  月昭深深低头。

  皇帝拂袖:“滚!”

  月昭躬腰退出,阖拢门。

  门外成敬瞅她出来,凝神看了回天上云朵,慢慢道:“你可惹的这是什么事儿哪。”

  月昭没答,扯起嘴角做个笑,成敬嫌弃:“笑得比哭还难看。”

  月昭于是不笑了,也望向天上的云,这时只听房内传来一会儿嘻笑一会儿又啼哭的声音,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折了。

  皇帝真封紫儿为美人,成了跟前第一新宠,圣眷隆重,像把所有嫔妃都抛撇到脑后去了。而紫儿自从初承雨露后,渐渐褪去羞涩,侍寝时不似刚开始时的啼哭,皇帝也愈加怜爱,秀靥芳姿,小荷新绽,皇帝越看越喜,竟是半步也舍不得离开她似。这不,宫中纷纷传言,陛下为了紫美人,打算在西苑的南边建一座花房呢!

  “太后,”田妃例行请安时说:“不是臣妾乱讲,言官们都上折子了。”

  太后拿着金剪剪着花枝,“哦?”

  “说是陛下日日沉湎于紫美人处,计营之花房,分大小屋宇四十几楹,有楼十八,什么烟霞楼、听雨楼、琴楼、凤楼、落虹楼、夕照楼等等胜景,工程庞大要求限时完成。户部尚书言国库穷罄,奏牍暂缓,可交上去,好似石沉大海,一点影踪都没有,面也不见他的。无法,只好跑到西苑求见,臣妾亲眼看见的,被内侍拦下,哭谏一场,没人理他,后来听说挂冠回乡了。”

  “什么,”太后听到此震动:“挂冠回乡?”

  “臣妾不敢胡言。”

  “皇帝怎么这般胡闹!”太后道:“六部何重,国之肱骨,居然将人生生气回老家,这不是要败坏我们朱家的江山么!”

  “其实也不能怪皇上,”田妃话锋一转:“要怪就怪那不知羞的贱婢,狐媚着万岁,终日酒色歌舞,抛荒朝政,如果不弄花房,岂不什么事没有?”

  太后瞥她一眼,却又冷静下来,把剪好的花枝慢慢归拢一处:“可哀家看,紫美人该懂的规矩还是懂的,昨日进献来丝绣弥勒佛图一幅,说是她亲手所绣,倒也眉目生动,宝相端庄。哀家正说这孩子乖巧,准备赏赐她一顿午膳,让赵忠送过去呐。”

  “是么,”田妃极快的反应:“哎,太后的眼光定然是不错的。臣妾是个没嘴的葫芦,有话统统都倒出来,不敢欺瞒太后,这碎嘴皮子有不当之处,太后您听了可千万别跟我们小辈计较。”

  “自然,听你们聊聊这些闲话,哀家才有乐趣不是么?”

  两个女人相谈甚欢,香炉袅袅,模糊了各人真正的心思。

  自升为美人,紫儿身边就多了三个人伺候,两个宫女,一个跑腿的小太监。小太监叫汪直,广西瑶族人,南蛮作乱,朝廷派人招讨,俘获男女无数,带回京城分赠王侯,汪直就是其中之一。有一次紫儿听了他身世,怜他跟自己一样父母双亡,就特别待他不同一些,汪直也十分机巧,打探消息非常灵通,这日紫儿刚学完了一支新的曲子,坐下歇歇喝茶,突然外面人影杂乱,奔走匆匆,仿佛有所警戒似的,她心中一动,以为陛下到了,顿时一颗心往上一提,方要找镜子,汪直在门口出现:“请美人出殿听宣,太后有赏赐。”

  紫儿又是失落又是欣喜,一时怔然。

  汪直则满脸喜气:“美人,这可是难得的恩赏,并且是赵总管亲自来的,真是有面子的事。美人请快出去吧!”

  紫儿把心定了一定,不过她只把汪直的话听了一半一半,太后的赏赐固然难得,可赵忠有多大了不起么?她以前当宫女时没见过他,但同伴们私底下聊天时听过不少,多非好话,都是刻薄寡恩一路说法,呵,今日说不定可以替同伴们出口气。

  她这是童心犹在的想法,因此偏不理汪直的话,慢条斯理地踏出殿门,发觉景象一变。台阶上高高站着一个竹竿身板的太监,微扬着脸,姿态不算倨傲,但挑着的眉自然有股冷势,下面是他带来的及殿里本身当值的宫女太监,各立一排,鸦雀无声。

  听得响动,赵忠、汪直以及所有的人的视线都投了过来,很显然,只等她到便可宣旨。这样的场面,原足以使人心怯,加上迟到的不安,更觉受窘。可是紫儿立刻想到,自己现在身份不同,不再是奴婢,而且在这殿里,自己就是主子,更无须对任何人谦卑。她想起缠绵时陛下常对她说的:“有朕在,谁敢把你怎么样?”

  因此,她挺一挺腰,双眼平视着,不慌不忙地走近台阶,然后停了下来,将右臂一抬,眼睛微微朝汪直看了一下。这个动作做得从容不迫,恰到好处,意思很明显:要人搀扶。

  于是汪直抢上一步,双手扶起她的右臂,眼看着地上,小心地扶她下了台阶,直到赵忠身前站定。

  她这样端足了嫔妃的架子,倒让赵忠刮目相看了,垂下双手,先说一声:“奉懿旨。”然后停下来等紫儿及众人跪好,方始提高了声音说:“太后娘娘面谕:赏紫美人福膳一桌。”

  “谢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紫儿领众人谢恩,赵忠挥手,于是在二道门外等候的内侍才挑着食盒陆续进来,赵忠问:“膳桌在哪儿?”

  “啊?哦!”紫儿被鱼贯而入源源不断的仆从看呆了,想起她原来从未曾跟陛下一起进过膳,指指正殿道:“就摆那儿吧。”看架势也只有那里才能摆得下。

  赵忠点头,转首指挥着菜肴摆设去了,汪直附耳道:“美人,该打赏。”

  紫儿经过这两个月,知道这一套,表示明白,入内封了二十两银子出来,等赵忠再过来说呈膳已毕的时候交给他,赵忠掂一掂,做出躬身的姿势:“美人赏得太多了。”

  紫儿虚扶:“赵总管不用多礼。”

  “是。”赵忠原本也无意给她行大礼,便即说道,“恭敬不如从命。”

  紫儿入殿,几乎吓一跳。

  说是福膳一桌,其实不止一桌,共有两大一小三个圆面,大桌上一式青瓷蓝碗,加起来起码三四十样;小桌上则全为梅红细瓷碟,专门放置点心及小菜。

  本来按常例,赵忠到这里的差使已经结束了,可以就此回去复命,然而这次太后特地有所吩咐,他并没有马上就走,而是表示亲自执持侍膳。

  这简直是天大恩宠,要知道赵忠从来只伺候老娘娘一人,汪直及众内侍两眼闪闪的看着紫儿,觉得找到了往后的最大靠山。

  赵忠自己持一双银筷,同时将一双沉甸甸的金镶牙筷递至紫儿手里,随她目光所到之处,报着菜名。

  这种吃饭的方式,在紫儿真是做梦也梦想不到的,在这么多人注视之下,看都看不到每个菜的具体样子,简直举箸踌躇,食不下咽。不免联想到小时候在家乡时看到的祭庙祀的情形,跟现在差不多,又不免忍俊不禁,差一点笑出声来。

  赵忠的声音响起:“老娘娘的赏赐,美人笑什么?”

  “没有没有。”紫儿连忙否认,也不管到底每个碗里都是些什么了,开始大吃,然而膳食实在太丰富,就算闷头做猪,也尝不到三四分之一,一会儿胀饱无比,撑了又撑,挨过半个时辰,抬起眼可怜兮兮地问:“赵总管,我实在吃不下了,可以留着下顿再吃么?”

  “可以。”赵忠觉得观察得够了,点头。

  等她净手漱口,赵忠方告辞,汪直恭恭敬敬送走他,回来巴结道:“美人,您这算不算宠冠后宫?”

  紫儿微笑不语。

  汪直道:“谁都知道,在这后宫,最难得就是能合老娘娘眼缘,如今来这么一出,咱们可就不怕田妃娘娘了!”

  紫儿托着腮,“我也想不到会有如今一日……当初一位姊姊,还想方设法不让我受宠呢。”

  “谁,谁干这种缺德事?一定是嫉妒您!”

  “也许吧。”紫儿淡淡笑,可是,为什么薏儿姊的反应也和那人如出一辙呢?

  她随手摆弄着新送来的绢花,真好,做得比真花还漂亮,而且,永远不会凋零失鲜,多好。

上一章 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