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两边,安安静静的摆着多盆白茶花,无声散发出幽幽的馥郁芬芳。
“高淑妃有孕?”月昭和小红缝着袜子,冷不丁听来这么个惊天八卦。
小红点头:“所以老娘娘刚才赶着过去了。”
“……是上皇的?”
“嗯,应该是上皇走之前怀上的,可淑妃娘娘一直没说,这快五个月遮不住了,才跟老娘娘说的。”
“真看不出来,”月昭啧啧,“肚子一点也不显。”
“可不是?大约是前阵子气氛太紧张了,所以她才没说吧。”
“老娘娘已经起驾了?”
“都走了半盏茶的工夫了。”
“利儿姊跟去了吗?”
“好像没有,我只见着元儿姑娘跟亨儿姑娘跟在老娘娘身后。”
“那我去找她!”月昭放下针线,绕到小厨房,没找到人,难道在落英殿?
甫入,就闻到白茶那特别的芳香,走廊上一溜都是,月昭停下脚步,在这盆面前端详会儿,那盆面前嗅了又嗅,联想起《天龙八部》里的曼陀罗庄。
窗内人看见,道:“你很喜欢茶花?”
月昭在成敬的带领下走进殿内。这是第一次正面面对皇帝,他什么时候来的?
皇帝在窗前对光看着一张张图纸,扬扬手:“过来。”
月昭敛衽:“老娘娘去高娘娘那儿了……”
“朕知道。”
不会吧,看他样子,难道打算在这里等?
“如果没有其他事,奴婢先告退——”
“咦,你怎么回事,惴惴的?”皇帝把纸放下,转身瞅她:“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儿。”
月昭嘴角抽搐:“奴婢告退。”
“慢!”
“陛下请吩咐。”
“你过来,朕又不是野兽,会吃人不成?”
皇帝觉得有意思了,眼前人什么时候起从小野猫变成了小白兔?又或,是弄的新把戏?
月昭只好朝前意思意思两步,立住不动。
皇帝也不勉强,把手中的纸塞给她:“看看,这是什么。”
月昭低头,“山?”
“聪明,”皇帝道:“朕打算在西苑新建一座假山,得图共一十七张,总图一张,分图十六张,这是营缮司刚刚送来的图。”
月昭一张张仔细看,皇帝见她认真,起了兴致,指着一张对她道:“看到这个没有,这是真正的一线天,顶上石头尤为难得,有一个天然洞眼,通透,叠到假山上,到得正午,阳光直射入眼中,圆圆的一道光柱,岂非很别致的一景。”
“哦——”
“还有这个……”
“万岁,”成敬在门口道:“礼部郎中章纶有礼单呈上。”
“礼单?怎么不送去司礼监。”
“他说呈上过几次,没有消息,所以今次特地来讨个旨。”
皇帝大概明白是什么“礼单”了,拉下面皮:“倒追到这儿来!”
月昭暗暗吐槽,仁寿宫本来就特旨大臣们进出的。
成敬不搭话,只半躬着等命令。
皇帝对着山茶看了会儿,“人不必见,把单子拿来朕看看。”
“是。”
月昭想走,忽听皇帝道:“高妃怀了身孕,大家都很高兴,是么?”
……问我?
左右看看,周围似乎没人。月昭硬着头皮答:“有小孩子降生,宫里头总是热闹点儿。”
“热闹点儿……”皇帝似笑非笑:“等上皇回来,就更热闹了。”
上皇要回来了?月昭一下抬眼。
这时成敬把礼单双手送来了,皇帝接过:“瞧瞧,迫不及待的把迎接的礼节筹划好呐。”
月昭听这语气不太妙,没答。
皇帝将礼单展开,还是那一套:锦衣卫具全副銮驾,迎候于居庸关外;人至龙虎台,礼部陈至仪节;文武百官迎于土城外……
“一群泥塑,这么多遍了还不知道改!”皇帝忽地暴怒,把单子望地下一摔:“什么礼节,让他们重拟!”
月昭和礼部郎中章纶,还是第一次见识龙威,马上不知所措的下跪。
倒是成敬,因为自皇帝还是郕王起就跟在他身边——成敬本为读书人,永乐二十二年进士,选翰林庶吉士,后派为山西晋王府奉祠。宣宗即位不久,晋王朱济派人和汉王朱高煦勾结,图谋不轨,被人告密,宣宗将朱济废为庶人,成敬被当作同谋,判充军。因充军会遗累子孙,成敬自请处死,宣宗便把他改为腐刑,后来派他给郕王讲读——是身边的老人之一,所以不慌不忙,将礼单捡起,一目十行间窥明了皇帝的意向,然而当此震怒之际,何敢出言违抗?很快的走出殿门,对章纶道:“万岁谕旨,着单子重拟!”
躬身听旨的章纶道:“这个是礼部共同拟订再三斟酌的,不知有何不当之处?”
真是个愣头青!成敬道:“叫你重拟就重拟。”
“我不明白。”
成敬低声:“虽然大家都盼着上皇归国,然而如今毕竟还是没影儿的事,你们是不是太心急了点?”
章纶道:“瓦剌已经来书议和,我们自然要谈及奉迎上皇的内容,有何不妥?”
成敬跟他说不通,只道:“你回去跟你们胡尚书说,他自然明白。”
“礼臣有礼臣之责,下官相信胡尚书明白的是这点。”谁知章纶直起身来,把头上三梁冠扶一扶,踏前一步。
成敬讶然,拦他:“郎中这是作甚?”
“我要当面给万岁回奏。”
成敬道:“你还真是——唉,我是为你好,快回去罢!”
章纶凛然:“公公好意我心领了,可忠言逆耳,我做好了准备。”
成敬腹语你不去做六科给事中真是可惜了。不好强拦,只有再三叮嘱他:“郎中,你别莽撞。”
“我晓得。”
于是成敬进殿为他回奏,皇帝一听,“他还有胆子进来?好,看他有几个脑袋!”
听这语风,十有八九章纶要遭殃。成敬道:“万岁,不如让他在殿外跪着答话吧!先臊臊他的脸皮!”
表面上是为皇帝出气,实则回护章纶,在门外答话,一来语气什么的可以减轻,二来隔这么远难得字字听清,他可以从中调和,不致使两方发生正面冲突。
谁知章纶没有领会他好意,反而大声道:“启禀皇上,既然是论迎接太上皇的礼节,上溯唐、宋,有本历历可考,如今所议,已是删减,如再简省,臣等不能奉诏!”
说他不识眼色,可这会儿却直指核心。月昭即便是局外人,也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皇帝冷笑:“你个小小郎中,代表礼部不成?”
“臣虽则只是郎中,然臣在其位,应对其职,如今皇上失礼,臣若不直谏,是辜恩溺职!”他停一停道:“朝廷既然设了礼部,礼部处理下来就是这个规矩,不是皇上一个人的规矩——”
咣——!!!
“陛下!”
“郎中!”
“给朕滚出去!”
皇帝暴怒,一块砚台砸向章纶额角,幸而他躲得快,不过当场呆住。
眼看就要爆发的气氛中,忽而旁边月昭“噗嗤”一声。
成敬心想这个宫女简直不识好歹,皇帝也满脸阴郁的转头看来,和刚才假山谈笑之态判若两人。
月昭知道一个不好,不用章纶,自己就是先被拖出去发泄怒气的那个。
她状若无事的念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你念的什么?”皇帝道:“你说谁是诚臣?”
“此诗是唐太宗凌烟阁上赠萧瑀萧公的诗句,奴婢自然指他。”
“箫国公以性情骨鲠著称,屡屡冒犯唐太宗,”成敬道:“然而即便如此,太宗也还是评曰‘此人不可以厚利诱之,不可以刑戮惧之,真社稷臣也。’”
“正是,因为当年在李渊面前公正持平的为太宗讲话的,也正是萧瑀。”月昭道:“假若有一天,有人同样在这里改礼单,涉及陛下您与上……但愿这位郎中,仍旧是跪在门外的那个人!”
这话让人悚然而惊,皇帝阴晴不定的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强硬地道:“他们不敢!”
“世上有章郎中这样的人,更不乏逢迎拍马之士。”
她只一句,却让皇帝彻头彻尾地省悟,他可以顾到身前,却顾不到身后。如今的太子是上皇的儿子,如果真有一日……那么,需要的正是章纶这样的人。
现在他的看法完全不一样了,章纶力持仪注国法,不是有意跟自己作对,而是有着防微杜渐,以礼制护国本的深意在内。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象,突然之间化作了光风霁月,殿内殿外踧踖不安提心吊胆的宫女太监们,发现皇帝竟然一脸平和的在成公公的陪同下走出殿来,亲自弯腰扶起章纶:“卿,乃国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