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我初来乍到,东河县面临财政资金短缺、经济发展放缓等诸多问题,下一步我应该……”江一铭把想问的全抖落出来。
杨程想了想说道:“搞经济工作不是我的长项,但万事相通。你只要记住,人都愿意追随强者,与强者合作。你初来乍到,做人可以低调,做事万万不能低调。必须高点站位,高调出手,想好了就干,不必瞻前顾后。只有高调做事,方能吸引更多的追随者。只有大手笔才能把更多的资源吸引到你的身边。你想想看,你既是常务副市长,还是县委书记,在东河连你都干不成的事,还指望谁能干成?”
“过去我总以为资源多了才好办事,其实只有把事干起来干成了,资源才会源源不断地多起来。”江一铭感慨道,杨程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眼下正是你大展宏图的时候,不必缩手缩脚,畏首畏尾,有什么好思路,尽管放手去干。”杨程说道,“当你没干成事时,人们说啥的都有。一旦你把事干成了,不管是领导还是同僚,甚至那些连你面都没见过的平民百姓,都会拥护你、支持你,甚至崇拜你。中国自古以来就不信神,只崇拜英雄,庙堂里供的那些神像,像关公、姜子牙、李靖,哪一位不是当年的英雄豪杰?”
江一铭连连点头说道:“不干事,永远也成不了事,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古人说的‘一俊遮百丑’就是这个道理。至于人际关系,以你的悟性处理好并不难。”杨程说道,“当面对纷乱复杂的人际关系,怎么都撕捋不清的时候,要从利益上去找答案,把每个人切割成不同的利益方,用其切身利益和诉求,来推导他们的想法和行为。这样就能参透人的心思,看清他们在想什么、做什么、怎么做了。”
“杨大哥,您是不是听到些什么?不管好话赖话,您都尽管说。”江一铭露出满眼的期待。
杨程笑笑说道:“我从进屋到现在快俩小时了,也不说让我喝茶,就这样一个劲连珠炮地发问,这不像你的待客之道呀?”
江一铭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赶忙站起身,给杨程茶杯里加满热水。
杨程喝了一口茶,站起身在房内来回踱步,半天不说话,忽然停住脚步说道:“崔群这个人还可以吧?”
“崔县长基层经验丰富,工作能力也可以。要说不足吧,我个人感觉他心量不够大,担当上有些欠缺。”
“县长是个很尴尬的角色,在政府是一把手,可在县委是二把手,他手中的权限大小完全取决于县委书记。如果县委书记属于放手的温和派,那县长的日子就好过一些。若是遇到强势的把权力看得紧的县委书记,县长发挥的余地就很小了。按理说,崔群能跟潘东升配合好,跟你搭档应该不成问题的?”杨程似在询问又似在自言自语。
“崔群确实对我有些意见,我找他谈了一次,不太理想,可能是我工作方法过于简单吧。”江一铭坦率地答道。
“你们俩不合,这责任在你。”杨程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思前想后,没觉得哪些地方做得过分呀?”江一铭诧异地看着杨程。
“看来你对人心的琢磨还不够细腻。你想想,崔群作为县长,是你最重要的助手,你设身处地考虑过他此时的心境吗?崔群很憋屈。这次群访事件,把眼看到手的县委书记给搅黄了。人在这时候往往最敏感、最脆弱,情绪也最难控制。所以,你不能用惯常的逻辑和心态来看待他现在的言行。人都是有私心的,都有规避风险的本能,这不能算大毛病,尤其是在紧要关口。你若站在他的位置和角度去考虑,就不会觉得他心量小,担当上有欠缺了。”
杨程的话让江一铭更诧异了,杨大哥并没见过崔群,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多,而且把俺俩的事儿看得这么深、这么透。
“崔群对你有成见,是因为你来之后他的利益受损了。潘东升当书记时他如鱼得水,你来之后呢,他的前途、他的威望,跟之前天壤之别。除此之外,他还背负着同僚嘲笑,脸面尽失,许许多多你想象不到的压力。这都是他的切身利益,你稍加留心就能看清本质,明白他为啥多心、发牢骚,对你有意见了。你若能站在他的角度来看待他的表现,就坦然了,不会再跟他计较什么。”
江一铭说道:“大哥,我太粗心了,光想着干事,忽视了班子里伙计们的感受了。”
杨程笑着摇摇头说道:“一铭,你心思缜密,虑事周全,我说的这些你不可能想不到,只不过你不肯示弱罢了。”
江一铭的脸腾地红了,就像当众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样,羞得无地自容。
杨程看出了江一铭的窘态,他来东河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此事。他太了解这位小老弟了,别看外表儒雅,骨子里清高得很。不把他思想上的疙瘩解开,他跟崔群很难和睦地相处下去,有些话不说不行呀。
杨程说道:“职场内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当年一起打天下的朋友,会为某些利益发生矛盾,但当共同的利益遭遇危机时,难道会因为当时的怨恨,放弃携手共渡难关吗?聪明人是不会纠结怨恨的。”
杨程的话深深触动了江一铭,他脑海里像电影般回放着自己在东河的一幕一幕。在大几十万人的县里当书记,既是第一也是唯一。全县的大事要事你都说了算,那么多官员的乌纱帽都在你手中捏着,每天往你身边凑的那些人,都拣好听的给你说,你想听到句真话实话都难。再低调的人,在这个岗位上待久了,都会膨胀,都会产生无所不能的感受。
杨程似乎看穿了他心里的纠结,站起身,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易经》六十四卦里,只有一个卦象没有灾,就是谦卦。谦是甘于卑微,甘于屈尊人下。做人一定要学会谦卑和示弱,只有示弱,才能让你身处高位,却远离各种算计和是非。”
江一铭默默地点点头,他深深感受到对方的关切和期待,面对尊敬的长者,此时此刻他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一时两人无语,专注地品着杯中的信阳毛尖。林清玄说过一句话:“人生需要准备的,不是昂贵的茶,而是喝茶的心情。”
尽管茶水已冷,但毕竟是好茶,又有共同的心境,两人默不作声地吮茶,时而咂咂嘴交换一下眼神,时而点点头,沉浸在茶的世界里。
喝到第四泡时,江一铭说道:“大哥,换换茶叶吧。”
杨程说道:“此味甚好,恰到好处。你明天还有工作,我也该休息了。”说完,杨程从手提包中拿出一幅字,递给江一铭,“我来时刚给你写的。”
江一铭双手接住,他知道杨程不喜欢人当面评价他的字,把字放在桌上,送杨程回房间休息。大概是听到了屋里的动静,周大海早已候在门外。江一铭说:“你休息去吧,我送杨院长回房间。”
江一铭回到卧房,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抽出那幅字定睛一看,守静——两个遒劲有力的行草大字赫然映入眼帘。闻着字迹尚未干透的墨香,江一铭的心陡然沉重起来。今天老院长专程来到东河,苦口婆心地说了那么多话,其中不乏体制内的潜规则。但他最想看到的还是一个能够收住烦乱的心,守住内心的纯洁宁静,独立思考,人格完善的人。
不知是“守静”俩字的作用,还是杨程的话解开了困惑江一铭多日的心病。夜里江一铭睡得特别香甜,一睁眼天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