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铭从开发区回到住处,已是晚上九点多,刚进房间手机就响了。“一铭,今天周末你在哪里?”杨程那一口地道的家乡话,听起来格外亲切。
“杨大哥,我刚从县开发区回到宾馆,您有啥吩咐?”江一铭心说,正瞌睡呢就有人给送来了枕头。今早还想着抽空请教杨院长呢,他老人家电话就来了。
杨程说道:“没忙着就好,我车进东河县城了,大概几分钟就到你住的宾馆了。”
“杨大哥,你到东河来了,太好了。”江一铭挂了电话赶紧下楼,周大海听见对门有动静,见江一铭下楼,也不问啥事,紧跟在身后一起往楼下走。
宾馆保安都认识江一铭和周大海,见俩人亲自到门口迎接,知道来人不是一般人物,打起精神早早就把大门的起降杆儿升了起来。不一会儿一辆帕萨特轿车缓缓驶来,稳稳地停到宾馆大门前。保安见书记和周大海迎了上去,知道贵客到了,赶紧敬礼。江一铭快步上前为杨程打开车门,身材高大的杨程猫腰从车里钻了出来。俩人握过手后,江一铭惊喜地问道:“杨大哥,您咋有空到东河来了?”
杨程边走边说道:“你到东河两个多月了吧,别说我是个闲人,就是真忙也得抽空来看看你。”
俩人走进房间坐在沙发上,周大海把茶水沏好。江一铭说道:“大海,你去给杨院长和司机安排好房间,今天除特别急的事外,一律安排到明天再处理,我和杨院长要来个彻夜长谈。”
杨程也不阻拦,爱惜地端详着江一铭说道:“瘦了,不过精神状态还不错。”
江一铭摇摇头说道:“今天您不来,我也想去找您了,到东河这些日子,经见的事儿比在省直几年都多。”江一铭知道杨程深夜来访,肯定有话说。因此,也不客套,没容杨程问,就把在东河两个多月来的经历,拣重要的说了一遍。
他两眼热切地望着面前这位官场教父级的人物。东河县正值非常时期,一些疑难杂症若能得到杨程的指点,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杨程的眼界、格局、韬略绝非常人比得了的,更厉害的是,他心思缜密,对人性洞悉已到了入木三分的地步。再杂乱无章的难题到了他这儿,几句话便剥茧抽丝般拆解得明明白白,直抵本质,让你如梦方醒顿开茅塞。而这些,正是江一铭当下最需要的。
杨程听得很认真,偶尔还打断一下问几句。这么多年来,俩人只要坐在一起就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杨程忽然问道:“一铭,你对潘东升了解多少?”
江一铭说道:“过去了解不多,到东河后听人说过一些,都是道听途说。”
杨程扬了一下下巴,说道:“你说说看。”
“我觉得老潘这个人,很有代表性。他干事有激情,有能力,有魄力,敢担当,能干事,也能成事。只是在工作方式方法上简单些,遇事脾气有点大。”江一铭眨巴着眼睛说道。
“一铭,咱俩在聊天,不是组织部考察干部,你再往深处说说。”很显然杨程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
江一铭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说真心话,我觉得老潘这人很会做官,他善于造势,也很会借势,但有些工作太注重形式,缺乏实打实地往深里干。”
“这才说到了点子上嘛。你说得没错,潘东升确实很会做官,这样的人好像天生就为做官而来,其长相、气场、谋略,非常人能比。”杨程笑笑说道,“他最大的特点,就是目标导向,不断地为自己树立新目标,再不断地实现目标。他从当县委书记那天起,就把市领导作为新目标,这是他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高强度工作的动力之源。”
“仅有这些还远远不够,”杨程说道,“潘东升实现目标的路数,除了工作上紧跟大势、打造新鲜亮点之外,就是让自己不断融进达到下个目标的圈子,结交关键人物,然后跟对人。到了你们这个层面,关系确实比能力更重要。在这点上,潘东升比你参得透彻,也舍得下功夫。要不为啥中京市上任和现任书记,都对他青睐有加呢?”
江一铭点点头,表示赞同。
杨程意味深长地说道:“人在官场,有两大本领必须掌握,一是参透规律,一是洞穿人性。规律是天道,人性是人道,两者合起来就是天机。潘东升对人性的参悟比你深,他在东河为啥敢霸道为所欲为,是他知道没人敢向他叫板。但规律是不可改变的,也不可违背。一个人靠技巧和运气带来的成功,迟早会被他的实力亏掉。”
江一铭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
“看来你对潘东升还不太了解,”杨程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潘东升还在乡镇当党委书记。有一天刚调来不久的县委书记,到他所在的镇检查工作。他事先早打听到新来的书记非常强势,说一不二。那天,书记和县长一起去的,县长先来了个开场白,把书记的来意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按说下来该书记讲话了,潘东升接过县长的话筒,本应该递给书记,可他没有,他拿稳话筒竟口若悬河地讲了起来。把书记从在外县当财政局长说起,当县长时又如何项目兴县,造福百姓,一宗宗一件件,声情并茂,如数家珍。他的功课做得比县长深多了,直讲得身旁的县长满头冒汗。眼看着县长的脸跟猪肝似的难看,潘东升视而不见,眼睛根本就不向县长这边撩。这就是潘东升,他信奉的是富贵险中求,对他有用的人,他啥事都敢做,啥话都敢说,讲究出奇制胜。”
说到这儿,杨程呵呵笑了两声说道:“这事儿呀,要是别人跟我说,打死我也不信。前些日子我跟这位已经退下来的县委书记在一起喝茶,他亲口对我说的。你知道这位县委书记是怎么想的?他说,潘东升说的那些事儿,确实是我实打实干的,半点儿也没夸大,我从此记住了他。一铭,这就是人性。”
江一铭连连感叹:“还真是富贵险中求,没看出来,老潘还有这两下子。”
“在体制内谋求进阶,高人指点、贵人提携、资源平台机遇缺一不可,环环相扣,但这些都是外因,人心不正才是最大的悲剧。你不必羡慕他,你们不是一路人。”
倘若这番剖白说的是已经“进去”的某位官员,江一铭半点也不会吃惊,可杨程说的正是官运正如日中天的潘东升,就不能不让他惊讶了。
杨程毫不理会他惊讶的神态,说道:“狗有狗道,猫有猫道。你宅心仁厚,精勤勇进,这是你的长处。我所担忧的是你过于淳厚,不知变通,不经意间树立了对立面,对工作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杨程每句话都直击要害。
“杨大哥,您说的正是我的困惑。过去我在机关按部就班做事,与人打交道不多。当县委书记几乎天天与人打交道,遇到的人和事也是千奇百怪。”
“中国的许多问题,归根到底是人的问题。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其精髓是修身养性治人和治于人。不管社会如何变迁,‘治人’依然是社会治理的核心。县委书记处于社会治理的最前沿,你读不懂人这篇大文章,就很难当好县委书记。现实中许多事儿,往往不是非黑即白、非对即错的。人也是这样,不是非恶即善、非敌即友。世间之事没有绝对,对的极致就是错,错的极致就是对。古人说的大忠似奸,大奸似忠,也是这个道理。”
杨程站起身来说道:“扯得有些远了,作为县委书记仅有秉持公正还远远不够,还需要不断锤炼自己处理人际关系冲突和情绪管理。作为一把手,必须做到‘上下兼容’和‘左右调和’,在人和事对错之间拿捏得恰到好处。从古至今,真正厉害的角色,从来没有高低对错,而是可高可低,可对可错。”杨程的话字字珠玑,拨云见日,江一铭就像在漆黑的夜晚看见一盏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