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了周六，不用着急上班，江一铭靠在床背上惬意地漫无边际地遐想。
发明星期天的人，真的很牛。据说是巴比伦人发明了星期制，后来逐渐传到了古希腊、罗马等世界各地。公元三百二十一年三月七日，君士坦丁大帝颁布了星期天休业令，凡是市民工匠在神圣的太阳日做工将被处死。由于基督徒把每周第七天作为参拜上帝的宗教仪式的日子，故星期天也称为礼拜天。
周末对所有的上班族，尤其对那些管大事要事的党政要员，显得弥足珍贵。这两天好就好在紧张的工作之余，能得到充足的睡眠。睡眠除了能放松身心消除疲乏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就是清空。通过对一周巨量信息的分类思考和切割，再加上夜晚的各种梦境，巧妙地将工作中的压力和不适移送到另外的空间。以至于周五你还为某事腻歪得要死要活的，周六一觉醒来，突然感觉昨天那事没啥大不了的，情况没那么遭，一切都还来得及。
江一铭翻阅着当天的报纸，周大海敲门进来，递过一份文件说道：“这是县政府议定的农民征地补偿款一揽子方案。”江一铭把报纸放在一边，接过方案看了起来。县政府提出方案的主导思想是由县财政局出面，整合全县财政、发改、国土、农业等部门政策资金，筹措五千万，剩余的五千六百万由财政担保通过银行融资。江一铭看完后，不由得紧皱眉头。方案貌似可行，却隐藏着巨大潜在风险。他又看了两遍，边看边提笔在上面勾勾写写。
过了一会儿，周大海又拿着一摞子文件进来。江一铭问道：“崔县长在哪？”
“我刚才过来时，看见崔县长在办公室，要叫崔县长吗？”
“不用了。”江一铭说着站起身拿着方案边往外走。
看着敲门进来的江一铭，崔群显得有些慌乱：“江书记，有什么事你打个电话就行，怎么还……”
江一铭笑笑说道：“怎么了？你的办公室我就不能来？”他边说边在沙发上坐下，崔群站起身要去沏茶。
“别忙乎了，就几句话。”江一铭摆摆手说道，“我看了政府报上来的方案，有些想法跟你交流交流。第一点，整合各部门财政资金用于补偿农民，不到万不得已这招不能用。你知道的，凡是上级部门财政资金的使用，都有明确的用途规定。短时间挪借还可以考虑，一次性打捆儿干别的用后遗症太大。我在市里分管财政，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一旦遇到国家审计，肯定要追责。到时候财政局和主管部门都要担责，分管副县长和你都跑不了，这个险不能冒。第二点，自九十年代国家实行分税制改革之后，地方政府兑付能力被质疑，从一九九三年开始，国家明确叫停发行地方政府债券。尽管地方政府仍拥有较大的财政支出权利，但通过地方财政担保，向金融部门融资不合规，这根高压线绝不能碰。”
江一铭站起身把方案递给崔群：“我在上面粗略列了几条，你看看行不行？我的意见是要羊毛出在羊身上，大头儿还得在开发区的工业产业园想办法。温州林老板来东河两年了，总共投了不到八个亿，却圈了七千五百亩地。除开工建设的几个项目占地三千亩外，其他都处于闲置状态。要跟他谈，如果到八月底其他项目不能如期开工，政府就收回其他的土地另作他用。另外，上周我回市里，让市发改委马主任帮我约了几个北京、上海、广东的大企业吃了顿饭，有几家对东河有兴趣，答应过来考察。”
“温州林总那边恐怕不太好做工作，两年前他们和县政府签订了一揽子协议。”崔群面露难色。
“可他们投资迟迟不能到位，投资强度也没达到要求。我看过协议了，如果按协议逐条细抠，他们也有硬伤，只要把工作做到位，他们会做出让步的。”江一铭说道，“我想好了，这事儿让单勇跟他们谈，你看怎么样？”
“这恐怕不太合适，常委会定的落实补偿款我牵头负责，老单负责群访善后，不能把难事都搁老单身上。”
“单书记兼着开发区党工委书记，工业产业园又在开发区里边，他是名正言顺的园区主官，这个工作由他来做最合适，我俩给他做后盾。”江一铭说道。
“如果单书记肯接，我一定支持他工作。”听了江一铭提出的思路，崔群如释重负。政府提出方案，是崔群带着副县长、财政局长和相关部门，连开了四五次会才谋划出来的，就连他自己也不满意。可县委常委会急着研究，他负责补偿款筹措，不这么干没别的咒念呀。他当过常务副县长，管过财政，能不知道此番操作的风险？可不担风险弄不来钱，过不去这个坎儿呀。
江一铭见崔群没有异议，说道：“用园区挤出来的工业用地，通过招商引资可以解决大部分资金。剩下的缺口，我找市财政局帮着周转一下，上周我跟市财政局长打了招呼。他说只要时间不长，三五千万不成问题，啥时候用都可以。”
崔群没想到，江一铭竟有这般神操作，身上顿时来了劲儿，站起身说道：“江书记，就按您说的，我这儿绝不掉链子。”
自从上次与杨程彻夜长谈之后，江一铭对崔群的看法发生了明显转变。想想崔群也真不容易，眼看煮熟快吃到嘴里的鸭子突然飞了，这且不说，市委的追责就像把利剑悬在他头顶上，随时可能掉下来。承担如此大的压力，搁谁心里能不急，不发几句牢骚？
单勇听书记说让他牵头跟温州的林老板谈判，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江书记，你就饶了我吧，我这个管委会主任就挂个名儿，那儿所有的事，潘东升丁点儿没让我管过，都是他说了算。那个林老板只认潘东升，崔群还凑合，别的谁也说不上话。再说了，开发区这么大的亏空，都是潘东升好大喜功造成的。平日里他牛逼大蛋的眼里不夹人，我才不给他擦这个屁股呢。江书记，别的事都好说，叫我干啥我干啥，我既不管钱又不管物，对付林老板，我真的没手段。”
“可你有办法，我干别的不行，就是看人看得准。你几天内能把几百名上访的村民给摆平，一个温州的小老板你对付不了？这事儿还非你莫属，除非你不想帮我。”江一铭笑着说道，“老单，我也教你一招儿，对付一个人，当你没辙的时候，就往利益上去想，准能想出好办法来。”这招儿是他刚从杨程那儿学来的，江一铭很喜欢单勇这种性情外露的人。
单勇见江一铭主意已定，实在推脱不掉，说道：“江书记，咱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这事我拿出一百一的劲儿去干，实在拿不下来，你可得找人替我。”
“我还真不相信有你拿不下来的活儿，你尽管放手去干，需要什么我给什么，需要哪些部门配合拉单子就行，只要不违纪违规，出了事我给你兜着。”江一铭迟疑下说道，“要掌握分寸，不能把企业给逼跑了，不管怎么说，林老板已经投了好几个亿了，我们不能对不住人家。”
“书记您放心吧，我会拿捏着轻重。”单勇满脸沉重向江一铭告辞。他没回办公室，直接让秘书打开二楼小会议室，点了几个人名，其中就有柳林铺的老霍，然后一帮人钻进会议室就是半天。
第二天，单勇带着县纪委、信访、财政、发改、土地、规划一干人来到开发区。会议室里，双方分坐两旁，单勇两边人马齐整，身后是两面鲜艳的党旗，显得格外庄严。温州林总感觉到来者不善，除了几个副总助手之外，把从北京聘请的法律顾问也带来了。
单勇不想浪费时间，见面就开门见山地说道：“这次东河发生的村民群访事件，林总可能听说了，市委震怒，省委也非常关注，要求进行彻查，有些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今天见面主要是沟通情况。”
“单书记，您是园区的领导，大成集团的征地款早付清了，不欠开发区半分钱。欠农民的钱那是政府的事，跟我们没任何关系的呀。”林总先发制人，把大成集团从这次群访事件中撇出来。
单勇冷笑一声说道：“群访事件，从表面上看，是因村民征地补偿款支付不到位而引起的。实质上，是因为村民得知承包地被贱卖，激起民怨，进而转化成集体上访。我们已经接到一些信访件和举报信，开过这次见面会后，下来会有县纪委和信访局专班，按程序进行核实。”
“我们从没干过违法乱纪的事情，让纪委核实好了，只要别影响我们正常施工就行。”林总很不服气，气哼哼地说道。
“放心吧，谁影响施工我收拾谁。林总，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是知道就说，不清楚的可以不说。”瞧着林总的心火已经燃起，单勇窃喜，语气缓和了许多。
“大成公司付给开发区的征地款，总共是分几次支付的？是不是在合同规定期限内给付到位的？每次都支付了多少？有些地块儿的价钱不一样，为什么？柳林铺村的单身汉老秋头，他那三亩多地当时死活不卖，你们是怎么把地征到手的？”单勇话虽不多，却字字戳心，句句是深坑。
“单书记，要这么说就不厚道了。潘书记招商引资时，承诺了减这个免那个的，有些款项是少付了一些，晚付了一些。柳林铺老秋头那块地，正好处于施工区的核心地带，政府拿不下来，还逼着我们按期开工，说市领导要来剪彩，你们干不成，我不找人动手怎么办？”林总毕竟年轻，一着急就乱方寸，一乱方寸说话就漏洞百出。
单勇说道：“林总，别急嘛，我也是按领导旨意和规矩办事的，随便问问，具体情况主要由纪委负责落实。”林总越着急，单勇心里就越踏实。
他扭脸对县纪委常务副书记邹涛说道：“大成集团是县委县政府请进来的，你们一定要按程序办事，对林总要客气。”
林总还想再说什么，单勇摆摆手说道：“今天是个见面会，我看就到这儿吧。县纪委和信访局专班的人留下，从现在开始正式进驻，要尽快把情况调查清楚。”说完，起身就往外走，林总起身往外送，两人握手道别时，单勇察觉到林总的手心湿乎乎的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