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威胁朕就范!”胤禛初回潜邸,换上预备好的孝服。
胤祥已把胤禩会同裕王保泰等宗室贵胄商议出的新帝登基前的奏事条陈细细叙述。胤祥其实心底明白,如今君臣位分已定,四哥不再是昔日的四哥,哪怕是对他。不瓦解八哥一党的势力,新帝的龙椅就不能四平八稳坐下去。势必有一场殊死搏击,只怕为难的会是墨涵。
胤禛见他不言语,又道:“十三弟,你别再受他们欺侮。如今你也是堂堂的和硕亲王,也是总理王大臣,哪一点儿都不输于他,比老九那个混蛋,更是强上百倍。”他心里有恨,好心成全墨涵,放他们走,老八却刻意滋事,老九更是抛出不知哪年的诏书,竟不知皇父封了老八为亲王。老九晃着诏书道:“难不成我们这也是假的?这可是大行皇帝老早就定了的事,四哥不认么?”
“四哥!皇上,八哥他们对臣弟一直很好!”他谨慎作答。
“对你好的是墨涵,不是他们!”他咬牙切齿道,事情按照墨涵预示的方向在行进,那么,自己与老八的对局必然以胜利告终,否则,她何故一次次求他莫要伤害兄弟性命?是的,她从来是知道一切的。“十三弟,你去一趟廉亲王府,告诉墨涵,只要鲤鱼不妄图跃龙门,就无刀俎之说!若有人起了反叛之心,朕会看顾她。”
望一眼胤祥,胤禛已明白今时不同往日,胤祥再不是能以一颗平常心来对待自己。就像才回府的那一刻,他那群本该在国丧期间致哀的妻妾全以灼灼目光仰视着他。即便他从来都是这群女人的天,无人撼动他的地位,他也一向自信过余。可当他面对那一张张献媚的脸孔,那脸孔下隐藏着的都是赤裸裸的欲望,笑容博取妃子的名号,“男人以为女人是玩物、生育工具,女人却视男人为攀比的跳板。”赤裸裸说这话的墨涵并不这样对他,她其实早已明了自己的情,也知道自己今日的胜出,她为何就不肯选他。他一再要自己狠起心肠,却被记忆中他她那悲悯的目光所柔化,胤禛叫住胤祥:“十三弟!”
“臣弟在!”
“告诉墨涵,朕会看顾她,看顾她爱的人。”
胤祥沉吟不语,鱼与熊掌,终究难以兼得。
胤禩拖着疲乏的身躯下了轿,府中几个近身太监早侯着跪迎道贺,他几人何尝不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八爷从贝勒的爵位跳过郡王一跃大清最尊荣的和硕亲王,这是一等一的荣耀,在同僚、同年、同乡间更长脸不说,实惠也将捞到不小,按照规制,八爷的用度都该升格,管事的太监自然能从中落下数目可观的银子。只是,福晋忽然回府,还冷脸说些丧气话,今日予以高官厚禄,明日便索取身家性命。更加奇怪的是,格格素来与福晋不和,这一次竟显得同气连枝,训斥府里人不可张扬外,更神情严峻、如临大敌。
胤禩难掩心底的烦燥,眉头紧皱,生死攸关之事,夫妻间早已定下决策,他却一意孤行,只怕墨涵难于接受。踌躇中已步至南院儿,烛光将她的剪影投射于窗纱,许久未有驻足静赏她的身姿,他站在窗外,猜测着如此的夜,她难以辍笔的缘由,瞧她手臂行走的速度,可知是习的行草,急急挥就。
她忽然停顿,脸侧向窗外,低声问:“胤禩?”
他并无动静,她如何得知?“是我!”他心中满是歉意:“墨涵,你怨我么?”
她声音婉转:“你可曾想清楚,若是你有意外,我该当如何了却余生?”
他不禁哑然,她的话里并无埋怨,也不似平素的玩笑,竟让他无从揣摩:“但凡你心中所想,我绝无拦阻。”这原是他二人的戏言,常说谁要是不负责的先赴黄泉,最好的惩罚就是留在阳世的这个去多寻几个新侣来报复那弃了共白首盟约的鬼魂。
她嘤咛一笑,他总觉着笑声中有苦涩,却只当是未从皇父驾崩的悲痛中回转。
墨涵翘着兰花指食指触及窗纱,心里却有无限的悲痛,她不要残忍的留下他独活于世,她更不忍他几近完美的灵魂消逝于这时空。她也安慰过自己,没有王氏的死,就没有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没有卢氏的早亡,纳兰如何吟唱“几回偷拭青衫泪”。或许她的死会博得他余生无止境的思念,对二人的情,何尝不是一个圆满,只是,那痛彻心扉的辛楚会将沈腰潘鬓消磨。她缓缓于窗纱划下两行字影:“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圆,这个圆字有多难啊!
淡淡的灰尘被拭去,圆润指柔却显着悲声。胤禩轻扬唇角:“即便身逝,魂亦难离卿寸步!这是纳兰亡妻卢氏的句子?你不是不喜欢读《饮水词》?”他推门入室,冰凉的手已被她的温暖包裹。
她是那样专注的看着他,谪仙一样的他岂能受辱于尘世,怎能于四十盛龄辞世,他的双鬓微染霜华,但他眼中依旧有炙热的光芒。宁愿毁掉这份情,也要守住他的唯美。“那是阅历浅,没读透纳兰的情深。卢氏怎么舍得纳兰孤清一世,一片伤心画不成,泣尽风檐夜雨铃,怕是卢氏心中悲戚更甚于纳兰了。莫若遇上个知寒问暖的沈宛,照料着纳兰,卢氏也才去的安心。”她有难抑的泪水,唯恐在他跟前露了心迹,温顺的靠在他的胸膛。
胤禩察觉到她眼中晶莹的光芒,并不说破,将脸贴紧她,让熟悉成为生命一部分的她的气息沁润每一个嗅觉。“我会好好的!”
“嗯!你要长命百岁,要变成白胡子老头,要弓着背、拄着拐棍去渎上给你的孙子、曾孙种西瓜。”宜兴那个家,她是回不去了,总不舍那三年,其实与他在一起的每一日又岂是可轻易抛舍的。
他手臂环住她,这许多年,还是疏忽了,都是她在担心一家上下,他实在失败,不曾将她喂胖,依旧那样的娇小。“还给我的白头发老太太种百合!”
彼此遇上,方不枉此生,携手风雪一程,聚散离分,牢牢握住的不是承诺,是不变的真情。墨涵将手臂攀上胤禩的颈项,惦着脚尖送上火热的吻,他的唇柔如他的情,她吻上他的眼角,浅浅的细纹是岁月的痕迹,她好想守着他一天天变老。
胤禩噙住她游走的唇,当舌交缠一起时,他不觉意外的品出泪液的涩苦——
尘土飞扬,胤祯一行人总算离京只余十里路,弘曙一马当先赶在头里,已瞧见墨涵与胤祥骑着马,一身孝服。他总算放下心,老的、少的都桀骜不驯,与四伯父的人格格不入。到了宁夏,得了消息,知道四伯父做了皇帝,还让十四叔改名允禵,于是许多大不敬的话就源源不绝的从十四叔嘴里冒出来。弘昫、弘昢又不让人省心,起初寻机要劫走十四叔,后来得了九叔的消息,虽跟着队伍而行,却不安生。
马队一停下,头一个扑到墨涵怀里嚎啕大哭的便是胤祯,这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王心中藏不住一点儿委屈,墨涵也就由得他发泄,不去理会子侄们诧异的目光。胤祯已渐渐止了哭泣,狠狠瞪一眼胤祥,大声质问:“你说,皇阿玛怎么会传位给他?凭什么是他?”他又转身去骂阿尔讷与阿林保:“几时巴结上的?他许了你们什么好处?”才惹得墨涵要发火制止他,胤祯又一脸悲戚抱住她,哭道:“墨涵,皇阿玛怎么就去了?皇阿玛怎么不见我一面?”墨涵只得拍着他的背劝慰:“好了,别哭了!你平安回来就好。宫里德妃,不,太后,太后还等着见你呢!
待他哭闹够了,才不好意思的接过墨涵的手绢擦了眼泪、鼻涕,立刻一副阴冷的面孔望向胤祥:“怡亲王,我还没向你道贺呢?我在西北带兵有什么用,不比你几十个人就拿下八哥、九哥。”他又对墨涵道:“你别劝我!”
墨涵黯然摇摇头,丧气的说:“好斗是男人的天性,不是为了输赢,是较量心劲儿!我有什么可劝的?好了,打发他们先回宫复命,咱们走吧!”
胤祥让弘曙随着嗣皇帝的人先走,小鲁、小愚从没见墨涵如此沮丧,也不免疑惑。“额娘,家里可好?”
“好!一切都好!先家去,我有话给你十三叔、十四叔说。”墨涵嘱咐道。
“额娘,我去十叔家!”小愚与胤锇感情最好。小鲁不说话,只看着她。
墨涵问胤祥借了个亲随:“郑家庄的路知道吧!往老亲王府里去!”她又叮嘱小鲁:“你舅舅搬出宫后身子不爽利,你捡好玩的事说给他听。外边儿乱七八糟的事也少说。问起你大哥哥、六妹妹,仔细回话,再,家里都好!”
“儿子明白!”小鲁不比小愚外露,反而更效胤禩。
三人眼瞧着孩子走远,墨涵才感慨道:“咱们在阿奶身边打闹时也就这么大吧?”
“还比他们略小些!十四弟还嚷着不娶你,说十五弟缠着你,太烦人!”胤祥是真的感触良多,雄心壮志磨折多年,十四就比他风光,少年得志。他都已厌倦争斗,却不得不为四哥打算。
胤祯不领他的情,冷言道:“小时候,是啊,但求王爷看在小时候同拜一师的情分,在嗣皇帝跟前美言,胤祯今后得仰仗王爷了!”他话里句句是刺,自称用的还是当年皇父赐的名字。
“老十四,没谁欠你的!四哥是你亲哥哥,也盼着与你兄友弟恭。皇额娘还等着你呢!”胤祥也没好气。
“他从来和你要好,什么时候顾过我?”
“好了!”墨涵斥责一声,“离了我眼前,由得你们去闹!先听我说一句!”
两个人都暂时沉默,闷声斗气。墨涵左右看看,当初树上蹦下的调皮男孩儿如今都过三奔四,终究还是为了与胤禛的亲疏走到剑拔弩张的境地。这世间,最不舍的自然是胤禩和以众儿女,可牵动她心的又岂止那一个小家。她叹口气:“若记得阿奶的好、皇阿玛的好,今后记得我的好,你们两个就别斗气。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至好也不过风光十来年,又有几个能有皇阿玛的福气。但仔细想想,皇阿玛一辈子承担的重担又是几人能挑得起的?大家能遇上都是缘分,生为兄弟、结为夫妻,那都得修几辈子。”
“你几时信了宿命之说?”胤祥、胤祯同时问道。二人对于这种默契都觉尴尬,倒对视一眼,忽然觉得那些身外的矛盾是如此的幼稚可笑。两人互望着,似乎也回到御花园、回到慈宁宫,还是那对斗嘴中一起玩耍、习字的好兄弟。
“一笑泯恩仇,宿命解释不了!”她陶醉于这片刻的和睦,还能强求多少,闭眼万事休,只愿他们多明白自己的用意。
“墨涵,你想过没有,八哥失去与你有关的记忆,也就失去之前所有的快乐,那岂不是把整个心都掏空了?那样或者——也许——至多是不悲痛的,可对于八哥,那样的余生还有什么意义?”胤禟说得动情,他曾经感受到墨涵带给胤禩的改变,甚至,给他们兄弟的变化。而如今细想,或许不曾遇见,会是另一番人生。“墨涵,真的无法改变,无力挽回么?你——你确定?”八哥不可能接受,胤禟自己都是无法接受的,二十多年的亲情,“再寻访名医,总会有法子的!”
“胤禟,不是病,是命!”墨涵问活佛寻了一剂丹药,能让胤禩在墨涵逝去之后忘却两人间的一切,她知道,这事的善后必然要求助胤禟。她只当为着胤禩好,胤禟一定应允,可谁知,他竟一口驳回,并力阻她的抉择。她告诉了他关于穿越的一切,他能理解,却无法理解她的离去。“我,我只是想让你们好好活下去。胤禟,好些事你比这个时代的人都更快明白,很多事在史书上是无法改变的。我们任何一个、甚至活佛,都无法改变。我只想你们能够隐居避世,安稳的活下来。成与败,不过黄土一抔。”
“活佛不是神通广大?”他眼里已有些湿润。
“太上老君能管和尚打架?”墨涵强自笑着,心里却异常酸楚,她拍拍他的手背,“我可把他和家里孩子托付给你了!”
“墨涵,那是我分内事。只是,你该信得过八哥,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会熬过悲痛,会重新活过来。让八哥失去你们之间的记忆,那才是最残忍的。墨涵,你不是给我说起那四年,你怎么撑过来的?你的信念,对不对?你不是说你最怕失去的就是对八哥的记忆么?”胤禟言语恳切。
或许她是被团团迷雾笼罩,太执迷其中,反倒是胤禟看得比她透彻。她没有权利去左右胤禩余下的路,更不该为了成全自己心中的爱去强迫他做一些选择。她豁然开朗,掏出丸药竟随手丢到口中,嚼几下,吞咽下去,戏言道:“糖糖,是山楂味儿的!”
“你怎么吃了?”
她努力笑着,余下的日子该这样笑着与胤禩度过。“只对他有效,我就当开胃的山楂吃吧!”
“放心,你交代的事我都记下了。我不会再斗气,为着两家孩子,为着八哥——”
“胤禟,为了你自己!你也要好好的,或许,咱们还能遇见。活佛说,心中有念,一念因缘。”她有些犹豫,还是开口,“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年妃——”
“她找你做甚?”
“乾清宫灵前遇上的,她没说什么,只是,我瞧着她是一心待他,你且放手吧。否则,也是事端。”墨涵瞧得出年妃是对胤禛动了真情,难得他身边也有一个诚挚的人。
上一次为胤礽梳头,是在塞外行宫,康熙四十七年,那时候,胤礽还没有这许多的白发,墨涵为他梳理通畅:“表哥,怎么不染发了?”
胤礽哈哈笑着,离了那琉璃瓦下的樊笼,虽然还是圈禁在郑家庄的高墙内,他却心情好了许多,久违的笑声爽朗、嘹亮。“父母在,不言老!如今,我说自己老了,不为过了!既然老了,还染什么发?”
“姑姑,我来给阿玛结辫子!”六儿乖巧得像个小妇人。
胤礽用宠溺的目光瞧着六儿,温和的说教:“六儿,如今你被皇上养在宫里封了公主,乾清宫住着的才是你皇父,我只是你二伯父。”
六儿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阿玛,四叔不过是为了笼络人心。再者,不是也要公主去和番么?别人的女儿送出去自然不心疼!”
“六儿!”墨涵最不放心的就是两个女儿,都被纵得无法无天,一丝不顺意都挂在口中、写在脸上。
胤礽却还是在笑,他瞧一眼墨涵,才对六儿道:“你四叔行事历来有他的章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六儿,你却莫要违逆他,你四叔绝不会加害于你。去帮阿玛整理一下书桌,阿玛有话同你姑姑说。”
墨涵为他结好发辫,看着那张显得苍白的脸,心中另是一种不舍。“表哥,弘皙知道进退,不会有事的,你放宽心。”
“涵儿,倒是你该宽心,别再忧心我们。我们父子无非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个顺臣,不会招惹祸端。你和八弟安心走吧,去宜兴,或者更远的地方。他兴许一时为着你心软,可他绝不会对八弟、九弟罢手。有多远走多远!”胤礽的眼睛已失去昔日的光芒,显得昏暗,但自从通州初见,墨涵就认清的真情却是经年未变。情感果然是人生的负累,可丢下这负累的人生还有什么色彩呢?灰暗的世界或许已被认可,然一旦见过彩虹,那抹色彩的诱惑便再难于心中消逝。她是意外跌落到紫禁城的,而他们,是与生俱来沉浸灰暗中的,可正是这群不喜色彩的人挥散了她心底的黯淡。一生的至爱,心里牵挂的种种,原是她不曾奢望,如今却收获丰盈的。
“表哥,我让裁缝来给你量了尺寸,再做几套新衣,枣红色?”
“白色、灰色就是了,三年热孝!”他一顿,“是了,你喜欢我穿枣红色,是不是?那就做一件,等热孝满了穿就是了。莞儿是喜欢粉色的,其实当初你打关外回来,只喜素雅的蓝、绿色时,我就该察觉你已不是你了!”
她要去了,可惜唐莞也回不来了,时光荏苒,几时才是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