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习惯,巡夜的人还是循着先前贝勒府的老规矩,绕道而行。她喜欢夜里清净,他依旧记得。虽然迁了宅子,胤禩仍然不住正房,独自一人宿在南院儿。难闻更鼓声,黑漆漆的屋子只有他匀净的呼吸声。他懒得起身掌灯看怀表,估摸离天亮至少还有个把时辰,却难再合眼入眠。他停止了在床榻上的辗转反侧,强自压抑心中的不安,这一天,一等就是三年多,他无时无刻不在谋划与期盼这一天。他知道,早与迟都会有谬以千里的危险。
遥望南院的静寂,两个更夫压低嗓门议论着。
“王爷被贬为民王,这民王是个啥意思?”
“王府怕是落魄了吧?万岁爷让王爷把福晋都休回娘家了!”
“说是为着福晋在人前说了先前郡主一句不是,可是这么回事?”
“神仙打架,咱们做奴才的哪里就知道?只奇怪了,这府里的几位小爷倒跟没事儿人一样,成日间乐呵呵的。”
“可不乐呵呵的?就是那年郡主薨逝的时候,也没见掉一滴泪!”
他也是不曾见一滴泪的,包括她去的那一刻,他明白她的心思,她即便去了,也盼着他和孩子都过得快乐。就像他理解她心底的苦楚,她留给他们的皆是笑容,凄绝的笑挂在她的唇角,墨涵,他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把她搂在怀里,也报以笑意。
泪都是在梦里流淌,梦醒后只有泪痕与无限的惆怅。胤禩索性起床,对着镜子站定,缓缓更换朝服,在清醒时,他都是坚毅的面对一切,仿佛她不曾离去,仿佛她就在四周注视着他。可一旦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她的一颦一笑。年少时她的灵动似乎离得很远,可她为他付出的每一分都如一团火焰使他的心保持着温度。
流泪是容易的,渲泄的是沁入骨髓的悲伤,思念一个人真的就好比喝了冰冷的水,再慢慢流成热泪,然后用越来越小的声音,告诉自己要坚强面对。
他穿得很仔细,力图消磨尽可能多的时间。一切完备,夜依然深沉。他慢慢呼气、吸气,调匀心境,闭上眼在卧室内正襟危坐,苦苦等待天明见驾。
午门外,望着清冷胤禩的背影,皇十五弟允禑是唯一还敢嘴上抱不平的人:“皇兄倒是学皇阿玛学了个十足。皇阿玛当初圈了大哥、二哥,如今十哥、十四哥被圈了,当然,皇兄更厉害些,八哥、九哥是跑不掉了,赏我一个贝勒的爵位,丢到景陵去,正好!我好守着皇阿玛哭诉去!”
老十六允禄赶紧劝着胞兄:“十五哥,您该去后宫给额娘辞行了!”
允禑不屑的看他一眼,火气仍旧很盛。倒是弘旺凑过来相劝:“十五叔,大难临头各自保命,抱怨话烂在肚子里吧!”
“弘旺,闲来拎两壶酒来瞧瞧十五叔!”
弘旺尴尬的笑着:“十五叔,侄儿如今奉旨更名为菩萨保!”他的心里何尝不想哭泣,只是额娘的教导言犹在耳,他无法看淡这样的落差,只是,阿玛、哥哥们都那样淡然,对于家里的变化都泰然处之。他多么希望时光就凝结在额娘去世前的某一刻,阿玛的笑容,哥哥弟弟的笑声,美眉的欢颜,这一切都随着盖棺的一刹而终止。
小鲁、小愚远远守在马车旁,冷眼瞧着一切。
“十三婶那么多儿子,怎么还要暾儿过继去?”允祥的亲王轿辇急急而来,很多事果然变了,以前那般和睦的十三叔,如今他是身不由己还是助纣为虐,眼睁睁听凭九叔他们受辱。
小愚叹口气,猜出小鲁心思:“额娘说过,让我们别忌恨任何人,包括养心殿穿黄袍子的。十三叔,更不能记仇了。”
“弘时哥有什么错,他自己的儿子,竟丢给阿玛,难道阿玛儿子少了?”小鲁心思细密,却不似小愚什么事不往心里去,对于强加给胤禩的罪名忿恨不已。
小愚摇摇头,弘时哥错就错在同情十叔、十四叔的际遇,错就错在认为自己是长子,都是庶出的儿子,他不比弘历差,却不知他远远不及弘历阴冷。“九叔家的儿子为何站出来指证九叔,全是弘历使的诈!”
小鲁无赖摇头:“好在我们家没这样的事。小旳都是省心的!”他忽然想起一事,“你没觉着阿玛今日有何不同?”阿玛,阿玛嗓子沙哑了三年多,阿玛没在人前显现过对额娘的思念,但小鲁知道,那种爱已深入骨髓,已是阿玛生命的一部分。可是今日,阿玛早起嘱咐的那些话他是明白的,那洪亮的声音已许久不曾听闻了。
“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抱了必死之心去见皇帝。那样未尝不是好事,阿玛苦苦撑着,还不是为着答应了额娘要好好活下去!”小愚其实明白兄弟们的感受,他在额娘过世之后成熟很多,忽然明白很多关于爱的真谛,或许,或许他此生也能遇上一个心仪的女人,但是,很难做到像阿玛与额娘那般,眼里只有彼此。他还是保持着他惯有的嬉笑,照顾好弟弟妹妹,甚至照看好哥哥,让阿玛能省心。他理解阿玛的打算,勉强活着有什么意义,他想起小时候那句玩笑,给死去的小兔子送去胡萝卜,阿玛是想去陪伴额娘了,额娘是否也在奈何桥上等着阿玛呢?
他拖了小鲁上前给允祥见礼。
“你阿玛去见皇上了?”十三知道四哥是把八哥恨到极至,只是,墨涵明明知晓,为何不肯服软。那是雍正朝第一日来临前,四哥忽然发狂一般赶去八哥府上,子时,墨涵是在子时断气的,那最末一句遗言竟是:“你们都是男人,不是为了女人而争斗,不必相让!”她劝自己与十四弟和睦,为何又在那时节,两个男人失去理智的伤悲的境地下说出那样的话。八哥的苦痛有人去体谅,四哥于感情上的绝望又有谁知呢?
“十三叔,要是我阿玛有个三长两短,麻烦您把暾儿还给我们家。我们家的孩子做不了顺民!”小鲁是不在乎这些,当初阿玛不是就力辞了要赏给他和小愚的贝勒爵位。
小愚打着圆场:“十三叔,别在意!皇上四伯父不给我哥哥指婚,他火气大了点儿!只是,九叔、十叔家好些姐姐都过了二十了,她们都没轮上,我们哥俩怕是没指望了!”
允祥悻然看着这两个大小伙子,心里的惆怅更甚,这两个孩子身上有着墨涵的影子。
心悸、头晕,他自以为已经忘了那个临死都不领情的女人,那个和他纠缠半生却感情混沌的女人。她难道不懂自己的爱?难道不知道身为皇帝的他是在屈尊降贵容忍八弟在朝堂上的屡屡挑衅?胤禛实在不明白,那就是她口里所说的气节?
诚然,八弟的主张有不少有益的,只是,不除去皇考的股肱旧臣,就难以施展胤禛的政治纲领,就难以实现他多年刷新吏治的夙愿。何况,哪个功成名就的帝王不是踏着尸骨而上,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血流成河是平常事。八弟贪墨虚名,为了“贤”字一味庇护宗室中的逆臣。
他驱走跟着的太监,做皇帝原来是这般不容易,案牍劳形,朱笔锁心,在外有言官记录言行,回到后宫一举一动又记在起居注上。好些繁琐的规矩,他都想改改,做了皇帝,倒成了被约束的人,那还有什么意思。
当闻到熟悉而醉神的花香,他才意识到行到了绛雪轩。夏末时节,已错过了今年的花期,只有些许迟发的花散落着幽香。她在这里,前前后后也住了三五年,她是个不喜落泪的人,笑声似乎还绕梁未去。胤禛自怀中摸出那块玉,蒲牢,属于他的蒲牢,曾经伴了她二十多载,如今是否有她的魂魄萦绕翡翠间,细细摩挲,只有他自己的体温和不曾褪色的深情。他几乎不敢正视的感情,不为她的逝去而褪色丝毫,更似这西府海棠,总会在适宜的时节绽放出来。
这样的宁静,属于他回忆的宁静却被打破,不及发怒,已看清是阿其那立在身后。胤禛立刻无限恨意涌上心头,是的,在墨涵闭眼那一刻,老八悲痛之中尚不忘羞辱自己,他于第一时间割下蒲牢扔给他。
片刻的沉默,兄弟俩都在用眼神勾勒对方的形容,不再笔直的背脊,不再润泽的面容,未变的,或说是愈加凌厉的只有灼人的目光。
一个步步紧逼,一个分毫不让。
他用尽法子践踏他的尊严,他把目光扫过他的膝盖,太庙一日,跪得可舒坦?不,他是最宽仁的君主,那么多大臣为了迎合他的喜恶,请旨诛杀阿其那,他都未准。他不要他死,他要世人唾弃他,他要剥掉他的高雅,他的伪善,他要毁掉她口中那个唯美的他。
他屡屡挑战他的权威,只是,他不是为了反对他这个新帝,他是在尽作为爱新觉罗家男人的职责,他容不得他残杀兄弟,容不得他侮辱功臣。他从来不是一个孔武有力的人,实在未尝想到有一日自己会将一名护军活生生杖弊。就像此刻,握在手中的剑,他天生做不了一个剑客的,白白糟蹋了这把剑。
“阿其那,未奉诏擅闯后宫,你是想反了不成?”他厉声呵斥着。
他嘲讽的笑着,知道那高八度的声音并非冲着自己,而是为了召唤侍卫护驾。“胤禛,倒行逆施必遭天谴,失道寡助的道理,皇考早就说过吧?”
他留意着他手背于身后,似乎拿着什么。“朕还记得皇考屡次说,如有一人称道汝好,必诛之!你有什么颜面大谈皇考?”
“皇考在天有灵,正看着你是如何荼毒众兄弟的!莫说我们几个做弟弟的,就是三哥,怕迟早被你玩弄于鼓掌。你心中若是无愧,为何当初服侍皇考的人都被你除掉了?”胤禩也专注的看着那几株西府海棠,嘴角浮现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我们都快被你收拾干净了,狡兔死,走狗烹,你的猎犬开始未雨绸缪了!”他手中握着一柄剑,拔剑出鞘,剑身通体墨黑色,不见一丝光亮。湛泸,九弟送给墨涵的湛泸,这算不算最好的胁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