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涵提笔蘸墨,却久久不能下笔,胤禛已让人送走胤礽,弘皙很配合的在康熙跟前唱着“四叔拥戴我”的戏码,她心底却是犹豫,皇父虽未咽气,可胤禛将按照史书那样夺得帝位,史学家对他的种种质疑,此刻,她将是为他掩盖历史真相的人。
她不怕他的威胁,料他没那个胆量,乍一上台就拿胤礽做法,何况,胤礽的颓废世人皆知,胤禛杀了他不如供着他。只是,若几位封王的皇子与八旗铁帽子王爷不服气,胤禛又拿不出合法继位的凭证,只怕他的性子刚猛,恶向胆边生,起了杀戮,到时候哪里有安宁。
进给皇父的参汤墨涵非要胤禛亲自喝一口才放心,待李德全端进里间伺候康熙喝下,胤禛才肆无忌惮的对墨涵道:“你不是通些医理么?同样的药对不同的人可是有截然不一的效力。再者,我不定先服食了解药。”
墨涵诧异的看着他,这才是真正的胤禛么?话多得胜过她这个话痨。他趁皇父晕厥的空隙,将枕头边的匣子打开一瞧,果然是传位诏书,墨涵匆匆扫视,套话一堆外,也就弘皙的名字。
“照着这个写?”那诏书中的“心怀仁德、坚固可托天下之人”“每有巡幸必随圣驾”显然和胤禛不吻合。
他若有所思,看似不着边际的提起旧事:“三哥已进园子了,送了件贺礼。”见墨涵懒得理睬,他又道,“与你有关的!你欠了我二十四年的一件东西!”
二十四年,倒回去就是康熙三十七年,那副仇英的《赤壁图》?墨涵猛抬头,胤禛已含笑赞叹。他知道她没有追问的兴趣,自顾自道:“三哥与漕帮、盐商过从甚密,为着搜集古字画背着皇阿玛收了不少银子。你知道户部、工部在康熙五十一年后任命的官员么?老八、老九收了多少银子,你可知道?”
“这是欲加之罪!你说要让我们走,却在这里罗列他的罪名。”
“那他今天私自调兵呢?我若推断不出是今日,还不被他生吞活剐了?”他狠狠道,“老九要杀我,你可会阻拦?”
“别说那些,反正你在逼迫我给你作假。你记得,假的永远是假的,永远真不了!你哄骗的是你自己,别人都在台下看你唱这出南柯梦,只有你自己才觉得是真的!”
“你是说我掩耳盗铃?墨涵,你怎么不引章据点来驳斥我,却把道理说得如此浅白。”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让墨涵感觉窒息,这个人怎么这样张狂,这千钧一发之际还同她磨嘴皮子。其实,其实他很像她,不是么?只是她现在心里揣着另一件事,没心情与他周旋。
“除了去宜兴,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我会——”
墨涵笑容发涩,也就这个人才有闲情在父亲病榻外与自己说笑吧,久病床前果然是没有孝子的。
胤禛岂会不知她的意思:“按照你所说的命盘之理,我与皇阿玛的父子缘分是早定下的,与你却是个意外。你们同样要离开我,岂不是一样难舍?你且说有何心愿!”他那副大气实在也配做这天下的主。
“我早不是发梦的小姑娘,天上星星对我已没有吸引力。”她心底想着她的那抹湖水蓝,蓝色,英语中的blue亦有寒冷之意,blue moon,她喜欢在井底只见那一片天,守候她的冷月。
胤禛还想与她争辩,却听里间咳嗽声起,康熙又醒转过来。墨涵看看挂钟,已是未时!又有太医挑帘子入内,帘外的天恰午后却是一片昏黄,雪花翻飞,寒风灌入,她情不自禁走过去,茫然望向天际,步子迈了出去。墨涵在屋檐下伸出手臂,摊开手掌去接那飞舞的雪花,只是,她的手掌还带热度,雪迅速在掌心融化,一旦雪水湿手,风吹来便有刺骨的冷。她喃喃自语:“绛雪轩的海棠——”
她的手被拉回,透过眼里的雾气看去,是胤禛带着怒火的双眼,他厉声呵斥道:“他救过你的命,我也救过!绛雪轩永远是你的。”他看着她的无助,只当是自己逼迫过急,他咬咬牙长叹口气:“由得你!”他入了内室,径直跪在病榻前:“求皇阿玛成全儿臣!儿臣愿为大清开疆扩土、富饶四方!”
墨涵默然不语,耳听父子俩的争执,依旧望向天空,海棠,她是等不到了,却不料当年海棠树下一语成谶。难道真要残忍的留他独看风景?胤禩,几时才重逢?
戍时,自鸣钟才响过,在新帝登基前的短暂阶段里,那位叱咤风云六十一载皇帝将被称为大行皇帝,而新帝将被称为嗣皇帝。
“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清溪书屋外,隆科多宣读完遗诏,望着雪地里跪成一排的龙子龙孙,他忽然有了一种担当大事的骄傲,祖辈父辈并非一味靠着外戚二字上位,他如今,也是凭着自己的本事。他冷眼瞧着这些心思各异的皇子,怕是每个人都在估算自己在嗣皇帝眼里是什么货色。只是,形形色色不满或是带着更多情绪的目光如羽箭射向他,他强自镇定:“请众位阿哥接旨!”
十三爷正遵旨磕头,却有站起来质问的十爷,于是乎,除却几个小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沉默抵制的三爷、五爷,为难的七爷,若有所思的八爷,八爷,这才是众人的主心骨,九爷、十爷、十五爷自然是听八爷的,就是三爷、五爷都在等八爷的态度。
隆科多记得嗣皇帝的交代,果然跪着的嗣皇帝嚎啕悲号起来,隆科多赶紧上前一步,却有十七爷赶在他之前从队列后上来扶起嗣皇帝:“皇上四哥,节哀!”
胤禛似乎没有反应,哭声更悲痛,却放心的将手臂交予十七扶着,用眼角余光盯住胤禩。
“隆科多,你把遗诏让爷看看!”胤禟倒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一把夺了诏书去看,是老爷子的笔迹没错,可能仿效的有弘皙、墨涵两人,他忽然看出异样,“不对,这诏书怎么没盖御玺?”再有,他心里琢磨这词句也似乎不妥,老四的脾气怎么是“深肖朕躬”?
一语掀起千层浪,首先慌神的是隆科多,赶紧让太监端个烛台为胤禟照亮,诏书左下角本当盖有御玺之处却是一片空白。胤禟看一眼胤禩,迅速交换了意见,将遗诏交到老三胤祉手中:“三哥,您最熟悉皇阿玛的谕旨,这可是——”
胤禩赶紧拉他一把,也让他那“可是假的”不得出口,他心里矛盾不已,想要顾及小家全身而退,又不放心胤禟。何况,那口恶气憋在胸中,压抑难忍。
胤祺与胤祐都小心的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去理会已起的纷争。
忽然的寂静,只闻风声,胤禟这才分辨出胤祉的倾向,唯有回身紧盯胤禩,见他依旧不发一言,禁不住跺足:“罢了,皇阿玛都说随时夺了我这个贝子爵位,还等谁出头不成?”他从老三手中扯回遗诏,却被胤禩一把夺了过去。
胤禩直面隆科多,质问道:“隆大人,这遗诏是几时立下的?墨迹如新啊!”
“回八爷的话,这是大行皇帝今日立下的。”隆科多忍住去瞧胤禛的冲动。
“诏书可是大行皇帝亲笔?”
隆科多心里却是打起算盘,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好歹给自己留条后路。于是机警的答道:“奴才不知。奴才只是奉大行皇帝遗命宣读诏书。”
胤禛虽不满,却也无奈,他往好处想,这样倒可以自然而然引出那作证之人。
“那大行皇帝让你奉旨之时有何人在御前?”胤禩只道他要答太医、太监之流,他环视一周,“今日畅春园当值的十五弟去何处了?”
却不料胤禛抢先答道:“八弟,皇阿玛让十五弟去护卫圆明园去了。授命之时,除了皇阿玛御前伺候的人,只有——朕与七妹在。”
众人都愣在当场,胤禛反而是不慌不忙。墨涵遇事有主见,绝不偏颇,和众兄弟都是来往密切的,此刻她恰恰是平息眼前风波之人。只要先安抚住这帮兄弟,旁的宗室、外臣都好打发。怎样跳将出来,皇位也落不到自个儿头上,谁还会冒天下之大不匙。“皇阿玛授意于朕,朕也觉意外,个中缘由,七妹最清楚。赵昌,到澹宁居请七格格来!”
一时间兄弟们的目光都停留在胤禩身上,不管嗣皇帝使了什么法子,只要墨涵认可了,替他作证,胤禩还能站出来据理力争么?
话音刚落,清溪书屋内却蹦出个女孩儿大声嚷道:“四伯父骗人!”
竟是美眉,她怒视着胤禛走到胤禩身旁:“阿玛,四伯父骗人,我见过皇玛法,皇玛法说弘皙哥哥会是一个好皇帝!”
胤禛毫不迟疑就答道:“皇阿玛是有意培养弘皙,也嘱托朕,”他着意强调那个尊贵无比天下唯一的自称,“若是弘皙真乃可托之人,亦可叔传侄继!”他话语平淡,只满目慈祥的看着弘皙,这是个心透如水晶的孩子,“弘皙,你依旧先住在宫里,等朕另赏宅子予你。至于你阿玛,那是朕的二哥,也会妥善安置,让他颐养天年。”
弘皙旁若无人,径直走到胤禛面前,跪谢圣恩。胤禟不禁气恼,这就是八哥一心要拥戴的皇长孙,这见风使舵的本事,还真是强于叔辈。他冷言冷语道:“屁股还没坐到太和殿,就开始分封诸侯了。哼!”
胤禛忍口气,此刻不能动胤禟,胤禩正将美眉拉到一边儿询问着什么。胤禛自己也很矛盾,于大局考虑,不宜激起老八的怒火,可自己已是九五至尊,还需要对他虚以委蛇么?他也不管这些人是何谋算,先给老五、老七派了差事,他担心皇父的来往信函会透露玄机,又让老三去整理大行皇帝遗物。
墨涵坐着小辇而来,于十丈外开始步行,靴子踩在积雪上嘎吱作响,她的心却是宁静的。她知道众人都在等着她的证词,可有些话如何出口?
胤禛的确是用他控制畅春园的局面迫得皇父重新审视他,他跪在病榻前力陈自己的雄心壮志,又隐晦的道出对京畿布防的掌控。最让人读不懂的是皇父的心思,他口述遗诏让墨涵执笔,却不盖御玺,若胤禛有法子降住众兄弟,皇位就是他的。
离得近了,墨涵才抬头去看胤禩,他才是她心底的矛盾。哲布尊丹巴大活佛告诉她,她是借着那部《清史稿圣祖本纪》回到三百年前,因此,本纪尽头便是墨涵还魂之日,还,这个还却是回到三百年后。这本纪尽头是何处,是今日圣祖驾崩之日,还是来年落葬之时?长也好,短也罢,终究是她走在胤禩之前,能否重逢实在是个未知数。她忽然觉得所有的智慧于这一日消失,此刻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如何做才是对胤禩最有利的举动?
已走到众人跟前,不去管胤禟的追问,胤锇的迷惘,以及丈夫、女儿的疑虑,墨涵冲着嗣皇帝一跪:“皇上,如今安排大行皇帝的葬仪才是头等大事。”
胤禩略一怔,道:“美眉,扶你额娘起来,我们回府!”他的目光清冷,也不瞧胤禛:“皇帝四哥,这下子出得了畅春园了吧?”
墨涵起身走到胤禟跟前:“还记得答应我们什么?”
她拿出几份折子,挨着交到众皇子手中:“这是皇阿玛留给大家的一点儿念想。”给胤祉的古籍,胤祺是外藩进贡的良驹,胤祐是画,留给墨涵与胤禩的是十方私印,放了胤禟工部十年的采办权,其余小的,倒是一个不落下,面面俱到,做了一辈子的严父,临到末了,拳拳爱意、舔犊之情,想起皇父一件件交到手里,叮嘱她切莫混淆,墨涵的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只是,好些干戈并不会因为慈父之爱而改变。
大家算是默认他这个皇帝了,只是还不曾正式的行君臣大礼,胤禛给隆科多使个眼色,隆科多唱诺道:“请列位阿哥向嗣皇帝行礼。”嗣皇帝高扬着头,他昔日的谦和顿时了无踪影。
这话让已举步愈行的胤禩一家、胤禟都顿住了脚步,胤禩本就握着墨涵的手,此刻更是重重的用双手包住她的手掌,刻意避开她眼中的质询,低声道:“墨涵,对不起!给我三年!”他掌心的热量传来,墨涵却只觉着害怕,实在后悔告诉他那个底线,雍正四年,他是要用三年试图改变什么?在他放手转身的一刹那,她本能的抓住他的手臂:“胤禩——”
他凝视着她,眼里那隐藏在歉疚下的火焰让墨涵一下子松开手,他是她的男人,但他更是历史这一瞬中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他心里有对小家的责任,却也有对兄弟、对皇父的爱,更有那与生俱来的争斗之心。他可以退让,却容不得人步步紧逼;他可以淡然,却不能无视一个即将手握权柄的人荼毒他们的尊严。
一天是相守,一月也是相守,墨涵自认他们之间的爱已不缺乏时间来坚固、维系,莫若让他了无牵挂去做想做的事。
墨涵抛开男人的争斗,拉着美眉慢慢向外走去,美眉还是不服气的回头去看,嘴里嘟噜着:“弘皙哥哥怎么那样软弱?四伯父有什么了不起?”
“美眉!”墨涵呵斥一声。
“额娘,皇玛法明明告诉我——”
“你舅舅的咸安宫还被围着呢!你弘皙哥哥和你阿玛是一样的性子。”墨涵也不想责备女儿过多,美眉的天不怕地不怕不就是她自己宠溺出来的么?她希望孩子们保持纯真的本性,美眉如她,是过于张扬了,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几个孩子,也就这个最不省心,甚至比两个小儿子更显顽劣。“美眉!”她一走,谁还约束得了这个孩子?她侧头去看心爱的女儿,一双明眸还红得像兔子眼,“皇玛法去了,美眉难过么?”
一句话又勾起美眉的心酸,泪止不住又滚落出来,咬着唇点点头。
她忍着伤痛逗孩子:“你皇玛法的岁数已经是喜丧了!你皇玛法最喜欢训斥人,你剪些纸人儿给他烧去,有人作伴儿,他就高兴了。”
美眉却哭得更厉害,孩子气的说道:“额娘,我这才明白,老阿奶薨的时候你怎么那么难过了。皇玛法不是我养的小兔子、小乌龟,我舍不得皇玛法。”
“美眉,你明白就好。你皇玛法喜欢你,他即便不在了,也还在天上瞧着我们。美眉要过得开心,你皇玛法才高兴。如果额娘有一天不在了,你就要哄着你阿玛笑着过日子,你们都过得好,额娘才心安,明白么?”
美眉惶恐的看着墨涵:“额娘!”
她强颜欢笑:“记得带着好吃的来给额娘扫墓就是了!”墨涵心底实在没有把握,孩子们能承受么?胤禩能承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