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阿玛,一定要儿臣去么?十五弟今日当值,让他带着圣旨去宣。”
“傻丫头,胤礽的脾气你还不知么?他信得过谁?即便见了旨意,他也不会来的。”康熙的面色微红,眼睛竟是炯炯有神。
康熙提起气息,不间断的说完这几句,墨涵还有些犹豫,不安的看着枕畔的匣子,那便是关键所在吧,只是,她环顾四周,侍候的人不少,李德全、赵昌、胡太医,还有几个她见过的小太监,谁是胤禛的人?她不知在担心什么,因果的矛盾,已落入网中的鱼居然有闲暇去忧虑渔夫是否有体力慢慢收网,何其可笑。
“快去啊,涵丫头,朕知道寿数将尽,无论如何得见胤礽一面。让胤禑护送你去。”他不似先前那般咳嗽,声音渐大,话语清晰。
墨涵明白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心里更加害怕,赶紧答应着,李德全早拿她的狐裘站在门边候着,她疾步过去穿上,回头去看,康熙不停挥手示意她快走。墨涵走到外堂,忍不住又折返回去看,但见皇父无力的靠在床头,仰望着上方,无声的眼泪顺着蜡黄的皮肤流淌,嘴里嘟诺着:“保成啊,阿玛等你来。保成啊,你快来啊!”竟唤的是胤礽的小名儿。
她满怀酸楚,哪里还敢耽搁,大步奔了出去,也就在这几步内擦干泪水,免得外人见疑。估算时辰,来回倒是赶得及。又听见康熙在追问:“四阿哥呢?还不曾来?传,传张廷玉、马齐!”
墨涵把胤禑叫到跟前吩咐道:“十五弟,皇阿玛让你同我去咸安宫宣旨!”
“圣旨呢?”胤禑见她两手空空。
“口谕。备马!”天空已在落雪珠子,道路湿滑,怕是又要延误时间,墨涵咬着唇,也不顾是否逾制,让太监宣来老爷子的御辇,坐了上去,直催促步子紧些。胤禑小跑步跟上,又命人赶去东园门外备马。
护军按说无法进内园,却带着两个小太监,那俩孩子穿着不合身的衣裳躲着御辇,墨涵本不以为意,直觉却让她回头去瞧。
“站住!”她咬着牙憋着一肚子的火,美眉和弘昼都心虚的低着头,墨涵实在没心情在此时此地教训孩子,美眉刚张嘴要解释,她便制止:“别烦着你皇玛法,见一面就离开,你有法子进来,自然有法子出去。”她狐疑的看着那眉眼儿与胤禛相似的孩子,问:“你是弘历还是弘昼?”
“回姑姑的话,侄儿是弘昼。”
“额娘,我和弘昼弟弟去见了皇玛法就立刻出园子。”美眉看着墨涵阴晴不定的脸,大着胆子道。
“你自己去!弘昼跟着我走!”毕竟是个无辜的孩子,别成了角逐中的质子。到时候,是祖父拿孙子开刀还是父亲舍弃儿子,对孩子都是无可挽回的伤害。
美眉还想多言,却有些畏惧墨涵的目光,附在弘昼耳边安慰两句,匆匆跟着那护军走了。墨涵心里自然更加犯疑,这园子的守卫已乱了章法,显然,此人乃是胤禛的手下。
才到园门,就有护军拦住:“格格,没有手谕,谁也不能出园子!”
“格格有皇上的口谕!”胤禑抢先道。
可那人竟不理这茬儿,依旧不放行,她正寻思要动用什么手段,起初随她来的护军竟不见了踪影,那可都是沃和纳调教出来的人,没有吩咐,断不会擅动。除非,除非隆科多已出手。但见一顶软轿停在园门外,四个轿夫已跑得大汗淋漓,喘着粗气,另有八、九个侍卫跟着。轿帘掀起,胤禛急迫的神情一如空气中弥漫的烟尘,他与她眼神一撞上,彼此都把心思读了个透。墨涵话说得直接:“四哥,皇阿玛想见二哥一面。可否让十五弟回宫把二哥接来?”
胤禛诧异的看着躲在墨涵身后的弘昼,训斥道:“你不在家好好读书,何时跑园子来了?”
弘昼吓得不吱声,墨涵却不容他胤禛顾左右而言他:“四哥!您来得真早,皇阿玛还巴巴地侯着你呢!能放十五弟走这一遭么?”
胤禛听不惯她一再称呼四哥,只一招手,跟着他的侍卫近前跪下。“送十五爷和小爷去圆明园,好好伺候着。”
胤禑哪里服气,墨涵却知事必无可挽回,若无十分把握,胤禛没有这样招摇:“十五弟,且去吧!四哥不会为难你。”
胤禛不由分说拉着她的胳膊往里走,墨涵知道城外的交锋才是关键。隆科多闻讯而来,看他二人怪异的样子只作无睹,胤禛道:“舅舅,我和七格格有事相商——”
“兰藻斋清净!”隆科多与胤禛交换着眼神,相视默然。
待隆科多走开,他一路拉着她到了兰藻斋。
园子里的人好似一下子都被调离,清静得让人发怵。
“天寒地冻,难不成非得在雪地里说话?”他看着她犹疑着不同他进屋,“我布置好这一切,是为了迫皇阿玛给我个满意的答复,可我几时能迫得了你?”
墨涵拼命缩回自己的手臂,倒先他一步推门进去:“礼法也好,亲疏也罢,你就不怕皇阿玛知道?”
他笑得坦率:“今日结局要么是死,要么——死前稍与你亲近些不为过吧?”
“你料定皇阿玛无法对儿子下杀手?”墨涵心底黯然,只忧心他的胸有成竹源于城外兵力的角逐。
“若是生,天下都由得我,还怕什么?死?你舍得么?”他虽没有十成把握,心里也犹豫,若是皇父不是在今日——他见她咬着唇闷闷不乐,听他戏语脸色更不悦,知道心系何处,转而勉强自己去安慰:“为了你,我会放过他!”
墨涵却是不领情:“他是男人,死也会死得顶天立地,不用你怜悯。我早说过,成王败寇,我们预备做贼了。”她望向他,方觉言语造次,叹口气,“你怎知是今天?”
“墨涵,皇父那里还有几个时辰?”他诚恳的问道。
“胤禛!”
“十二弟听我差遣,隆科多是我的人,城外,十三弟去见八弟,鄂尔泰和九弟在一处,十六弟守着咸安宫。”他轻描淡写说着他的布局,成与不成,他都不愿哄骗她,她要走,像这样近的说说话,还有机会么?“弘皙已得了消息,往宫里去了。我不想瞒你,是打听出你们的行程,又听了皇阿玛的医案。”
“行程?”
“从老九的人那里我早探出你们要走,只是不知具体哪一日。”
她负气道:“是我三步一计,不及四哥了!”
“墨涵!我不会为难你们!只是胤禟——”
十三去见胤禩,胤祥该是信得过的,他不至于伤害胤禩,只是,胤禟该怎么办?还有皇父,他急着见胤禛是要先下手啊!只是好端端的在南郊祭天,怎么怀疑到他头上。
胤禛看出她的疑虑:“昨日老九来见了皇阿玛,皇阿玛就急切宣旨要我前来!可那么凑巧,我备的马一夜之间全都毙命,好容易寻了几匹马赶夜路,离了天坛不过五里路就遇上人伏击,都是训练有素之人,这也就更坚定了我的信念,必然是今天。我若不能得手,也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墨涵隐约记得几时同他打过这个比方,他此刻提及,或许有些不合适,但其中道理却不假,胤禟、胤祯对他的仇视绝非一日可解。胤禩不是个狠心肠的人,胤禛也是看准了他的心软,才会让胤祥去拦阻胤禩,何况胤禟、胤礽的安危,胤禩无法置若罔闻。
“墨涵,告诉我,皇阿玛还有几个时辰?你知道的,对不对?至少够你从园子进宫打个来回!”见她默不作声,他甚是心急,弑父杀君的事,他纵有胆量,也没那样恶毒的心。
“司药的也是你的人,是不是?掌膳食的也有你的耳目,对不对?你何必还去面对皇阿玛,胤禛,你的选择很多,鹤顶红、孔雀胆、砒霜——还有什么,你该比我懂得更多!”她早知有今日,可还是难以自控,四十七年一废太子后,她从不曾如此激动过,墨涵无助的将自己置身紫檀的圈椅中,她的悲伤显然不仅仅是为着皇父,也为着很多人的命运。
他伸手想要安抚她,却忽然愣住,鱼与熊掌,一念勿绝一世休,任凭他多么自信满满的筹谋一切,可她的心,他终究难挽回,何苦桎梏前行的步子,抉择,多年前就已做出,再多努力,都是徒劳。
“墨涵,我用二哥的命与你换一件东西!还附送一个,弘皙的命!”
“何物?”墨涵看着最后一丝温存从他眼中褪去。
“御笔诏书!我得给天下的一个交代!”
“你做了皇帝还要什么交代?谁不服气杀了便是!”她没好气的说。
“我头一个要杀的就是胤禟!”他话语狠狠,毫不掩饰满腔的杀气。
真相么?这就是苦苦追寻的真相?
“七格格!万岁爷在问七格格回园子没?”是赵昌,墨涵看看胤禛,他很平静,显然这也是他的人。
“墨涵,你乐意怎么同皇阿玛说是你的事,我可以等!”胤禛目光坚定,直直的看着她,嘴角微翘的一笑。
墨涵不再多言,转身欲行,胤禛看着她的背影,心下一动,连他自己都觉得愚蠢的发问:“墨涵,你恨我么?”
她步子止住,竟不假思索的答道:“这个家的男人不过在尽自己的本分,我谁都不恨!”胤禩,那是被自己改造了的一个异类。
他明白她心软何物,这或许是给他的一个良机,胤禛上前复又牵住她的手:“我与你一同去见皇阿玛!”
“除了隆科多,园子里还有你自己的人?你不会相信任何一个!”墨涵忽然觉得过于了解他。
胤禛暗自一笑,她比任何人都熟悉他,只是,从今后,他猛然从后搂紧墨涵,低声道:“别动,只一刻!”闻着她的发香,过往与她的每一个交集通通浮现脑海:“墨涵,我是胤禛,不是你的四哥,记住,即便我今日就会成为嗣皇帝,即便你会离开京城,对你,还是胤禛,而非朕!去过你梦想的日子,过得幸福!”
她满腔的怒火发不出,对他的举动实在无奈,只压低嗓子道:“你也好好做你的皇帝!”趁他不留神,猛然推开门。
他虽松开手臂,神情却洋洋自得:“为了给皇父增福添寿,四额驸与六额驸各自孝敬了两千喇嘛,在后山住着呢。都是习武之人!”出了门,他收了笑容,满脸悲切,拿出张绢子,墨涵立刻闻到刺鼻的洋葱味,“这可是跟你学的,我们去皇阿玛面前致哀悲号么?”他故意说道,按满人的习俗,病榻前子女哭泣那便是不孝,是咒父母早赴黄泉。
“皇父不日将痊愈,还请四哥好生宽慰君父的心。”她忍气吞声,却又接连称呼四哥来讽刺他,“诏书我会给四哥预备的!请四哥记得,那是带四哥到这个人世的父亲!”
他的心思却与她南辕北辙:“朕自然希望父慈子孝!”
那个“朕”他说得溜口,墨涵却只能装作没听见,地面已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她扯过他手里的绢子塞在袖子里:“你留点良心,看看皇阿玛!”想到将死之人的惨状,胤礽是来不了,好歹让老人走得心安。多想想,泪已满眶。
“走吧,我尽量万全!”
哪里有什么万全,他玩这样的把戏困住众人,别说胤禟是否甘心,怕是胤禩的难以退让,势必水火。
丰台大营,胤禩屏退手下,不解的看着胤祥,十三弟带来的人手与他相比,同单枪匹马无异,可他还是一副毅然决然的神色抬头仰望着胤禩。
胤祥在胤禩眼里寻不到敌意,心中不禁羞愧,避开他的目光道:“八哥,四哥让我带句话!九哥、十哥在园子里等着你一起去听宣呢!”他咬咬牙,一口气说完,“畅春园在四哥的控制中,宫里,咸安宫也被围了。”他取出几件信物,胤禩一瞧,便知是胤禟、胤锇之物。四哥,四哥怎么知道是今天?
胤祥小心留意胤禩的神情,一张玉面气得煞白,咬着牙克制着怒火。
“十三弟!”
“八哥?”
胤禩审视着这个弟弟,败局,这就是败局,他无法以胤祥做人质去威胁四哥,胤祥,他的弟弟,墨涵的发小。他只恨没把胤禟、胤锇带在身边护着。宠辱不惊,他能轻松做到,可是,这不是康熙四十七年,输的不是他胤禩的前程,是很多人的性命,输的是皇父的托付。让出兵权是输,不让,或许有得一搏,只是,京城大乱将不可避免,国将不国。
墨涵去了园子见皇父!胤禩一想到此,哪里还有片刻迟疑,拉着胤祥走到营帐外,大声道:“兵符在此,皆听十三爷的号令!”
将官中立刻有不服气的站出来,都是宗室里袭爵的亲贵。胤禩挥手制止,对胤祥道:“十三弟,卖个人情,你能包容的就别对四哥提起。哥哥我一人随你去园子便是!”他甩开胤祥,对着众将一抱拳,又吩咐几个门人自行回府。竹心牵着马过来:“爷,奴才跟您走!”
“你也回去吧!寻两口上等金丝楠木的棺材!”他回身笑看胤祥,“十三弟,我和墨涵的后事就托付给你了!”他说得坦然,心也是真的坦然,大不了夫妻俩死在一处。
胤祥却是难以应对,他跟了过去,只想早点结束这不是差事的差事。他忽然顿足不前,八哥弃甲是不得已的事,只怕谁也咽不下这口气,今后这样的事只会有增无减,八哥、九哥、十哥,还有那个不会消停的十四弟,四哥啊四哥,为了你,我只有负天下人了!
胤禩忽然悠悠的道一句:“四海何处榆木川?”
榆木川?胤祥也上了马,一直没明白八哥话中真意。一路风尘,寒气袭人,才到畅春园,就瞧见弘皙被人“护送”而来。
“八叔吉祥!十三叔吉祥!”弘皙像没事人一样,淡定得让胤祥心惊。他嘴甜的又叫一声胤祥:“十三叔,我能和八叔说句话么?”
胤祥暗自嘲笑自个儿,竟数掉了这一个,这个真正的被大家默认的储君,这刁钻怕是比二哥还难缠。他自去吩咐护军,耳朵却挂在那叔侄俩嘴边。隐约着闻听“永乐帝”,弘皙爽朗的笑着,声音大了起来:“八叔,您别过意不去,侄儿的遭遇不是强过那建文帝么?也没流落西洋,也没葬身火海,四叔好歹会赏侄儿一口饭吃的!”
这样的话,胤祥豁然明白,猛然记起榆木川是何地,那是明成祖永乐帝葬身之处。何处是榆木川,四哥的榆木川又在何处呢?永乐帝一生颇多建树,史书却因他夺位不正多有微词。四哥今朝得意,也逃不过盖棺定论的一日,八哥借此讽刺四哥,这样的话,千万别当着四哥提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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