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束阳光猛然地亮起,照进了昏暗的室内,水珠凌乱地匍匐在座位旁大片的玻璃上,随意地用水迹涂鸦,顾流苏看着窗外,发现雨渐渐停了,远方的云霞上抹了几缕金黄。
“你什么时候走呢?”对面的戴着复古眼镜的女孩微笑地看着我,
“几个小时候后吧。”我强笑着看了看暗淡的手表镜面,秒针正竭力地扭动着它纤长的身躯,“预计在傍晚。”
“嗯。”女孩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情绪,避开了我的目光,取了桌边的手机摆弄。
“可以点些甜点,陪我坐一会儿。”我依旧看着她,恳切地将单子顺着咖啡色的木桌推了过去,直到她跟前。
她放下手机看了一番,将单子给我,说:“点好了,你呢?”
我微笑着不答,转身招呼了侍者,将单子递给他,并说:“我要一杯牛奶。”侍者领了单子便去了,留下只有我和女孩的空间更显寂静和昏暗。
我看着女孩精致的面容,微笑着说:“你可以把眼镜拿下来吗?我喜欢看到女孩眼神茫然朦胧的样子。”然而我只是暗自觉得拿下眼镜后女孩会更美。
“恐怕你要失望了,我只有二百度。”女孩微笑着爽快地取下了眼镜,此时她的鬓际滑落了一缕乌黑的发,我扬着胜利的嘴角,看了她一眼,随后将目光转向窗外。
灿烂的云霞已然由黄转红,天空一片凄惨的血色,染了色彩的云朵变得真是而具体,低低地挨着落日,而落日敛了先前傲烈的光芒,变得略带昏暗和惆怅。室内厚重的影子无力地瘫倒在地面上以及桌椅上,整个世界似只听得见秒针和心脏肆无忌惮地喧嚣,一切并非如想象中得那样真实。
“您的甜点和牛奶。”侍者突如其来地将寂静的时空划破。
我无奈而欣悦地接过甜点和牛奶,侍者亦退入了阴影之中。
我再一次看了看表,它果断且无不悲哀地告知了我离去的时间,以致我迫不及待地想展开话题,然而看着女孩,我张口无言,任随着时间在牛奶表面的涟漪中悄然溜走。
女孩时不时地看着我,又看看手机,庶几没有说话的欲望。
我尽力地在空白的脑海里思索着任何一丝有关女孩和我的话题,然而天不遂人愿,空荡的脑海中只余秒针欢乐的响动。
挣扎了几许,我竟放弃了说话的念头,能静静地与喜欢的女孩坐一会儿,何尝不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幸福,然而我们的谈话不知不觉竟然开始了,以致我忘了是怎样开始的,总之它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诞生在了我与女孩的世界里。
............“我不明白你喜欢我那一点。”女孩有些无奈又不失俏皮地问。
“或许是漂亮吧。”我坦然地回答,“但是我总觉得是一种莫名的感觉让我去追逐。”
“嗯。”女孩对我的回答未置可否,继而问道,“那你追逐的又是什么呢?”
“我并没有要什么。”我忙不迭地回答,随后又附上一句,“只是希望能和你有个约定。”
“约定有时候是一种枷锁,”女孩无不冷漠地说,“何况我已经身负了枷锁。”
我憔然地望着窗外,天渐渐生了凉意,多是无言以对。
女孩也不再说什么,时而台面上手机响动,想必多是微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魂伴侣,或许喜欢你便是如此。”我再次无奈地启齿,补充前一个回答。
“我们可是只见了一面,虽然我们认识也有些时间了。”女孩带着怀疑的笑意问。
“似乎我听说处女座的人认出灵魂伴侣只需要半小时,”我泯了泯牛奶,“而确认则是需要好长时间,那么久了,我或许已经确认好了。可是......
女孩腼腆地笑了笑,说道:“那当时你看上了哪一点?”
“你的声音,你的容貌,你的举止。”我断断续续地说了些词,然而却觉得这早已经失去了该有的意义。
时间渐渐吝啬地将所有光线都收拢,室内昏黄的灯光兀然地亮起,光线顺着女孩柔顺的头发滑到了白皙的脸上,我无不动容地望着她,渐而又低下头看着纯白的牛奶,其表面仍有我刚才端起又放下的波荡,白色的乳液晃动着,激起激起轻微的波浪,我认真地看着仿佛看到了时光的逆转,渐渐地场景变幻,似乎又回到一年前的那次相会,喧闹的交谈声中,女孩绕着发髻,露出纯净的脸庞,我不经意间看到了那副动人的杰作,光阴一时就将记忆定格,我的时间从此不在会平静。
光阴荏苒,思绪再次划过时空,眼前女孩竟已然出现在我面前,时间一刻不停地催促着,既定了时间的结束,又何必欢笑着开始,然而此时此刻我原想的所有也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可能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坦诚道,“这就好像给了我希望却又将希望在我面前烧成灰烬,对你,对我自己,我都无言以对了。”
“你后悔喜欢我么。”她眯着眼,脸上也带起了一丝凉意。
“这本来就是宿命,上天选定了你,却没有给你一个自由之身。”我的话无不悲凉,“这仅仅是我悲哀是宿命罢了,我本来就没有选择。”
“那你现在还喜欢么。”她的眼眸中少了些光亮。
“既是喜欢,你也不能再与我相约,你就像一个梦中人,总是再美好,迟早有一天,梦会醒,而你会烟消云散,我的世界依旧满目疮痍,你在我的生命了再也找寻不到。”说着这话,我带着几分冷峻。
“那就守护着这颗星辰,直到它在你的世界里黯淡无光。”女孩向后仰了仰,将身体坐直。
“嗯,也只有这样了。”我仿佛在说服我自己,感觉像是一只断翅的雄鹰。
“时间快到了,你会来不及的。”女孩此时的微笑在我看来和我的一样勉强,
“喝完牛奶吧。”我推拖着,捧起仍剩大半杯的牛奶,只为向时间讨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意,并不催我,我望着窗外,难得有一颗闪耀着的星辰,它是那样美好,令我满溢着羡慕,然而可望不可及,白天的来临会让它最终逝去,纵使夜幕再次降临,它或许已消失在世界上了。
然而不知不觉,对面的座位已经空荡荡的了。那杯半满的牛奶仍惆怅地投下无奈的影子。那个本该由我守护的女孩似乎已经消失了,在我的面前,在我的脑海里。此时此刻,我甚至记不起她的名字,记不清她的容貌。但是,她确实就这样离开了,虽然有时候我觉得会是我先迈出了离开的步伐。
有些时候,有些人,有些事,我们总以为会永远铭记,刻骨铭心。然而时间会告诉我们,原来一个个相继而来的人生的涨潮早就将它们一概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我所喜欢的那个女孩如今已经消失在我眼前,如同这杯牛奶,如今已经找不回存在的记忆,然而不知不觉,我已整座城市犹如一片欢乐的海洋,灯火通明的街道,脸上荡漾着喜悦神色的行人。这热闹的场景有如一把钝刀撞在我胸口,过了很久麻木的疼痛才自心脏慢慢蔓延至全身。
形单影只的人无论怎么掩饰都显得格格不入,这似乎是对我最好的写照。
拉着行李箱的手已冻得僵硬,来的时候太匆忙,甚至都忘了把抽屉里宋世佳送我的那双手套带上。
反正到站后会有宋世佳温暖的怀抱等着我,当时瑟缩在火车上的我是这么想的吧。
可是现在,我站在那张巨幅的海报前,面色苍白,一遍一遍地拨打着宋世佳的手机,听到的,却只有那个冰冷的提示音在重复着:“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海报上的宋世佳搂着个眉目精致的女人,两人十指紧扣,中指上戴着款式相同的戒指,俨然一对幸福恋人的摸样。
一旁有一行醒目的字:恭贺房地产新秀宋世佳与市长千金沈盎订婚之喜。
西装革履的宋世佳显得成熟稳重意气风发,微笑的面容比太阳还耀眼,而他身侧的人一袭纯白色拖地长裙,眼波流转间已是说不出的美丽。
两人站在一起,是说不出的般配。
真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
一路舟车劳顿的疲惫和心底的绝望一齐涌上来,我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上。
我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学校组织的元旦晚会上,一身燕尾小礼服坐在钢琴前弹奏《致爱丽丝》的宋世佳不晓得迷倒了台下多少女生的心。可节目一结束他就扯下领结不耐烦地对我说:“这样穿真是男生死我了,许森宁要不是为了你老子才不愿意扮演衣冠禽兽呢。”
我一直敬畏时间的力量,现在它把宋世佳变成了他曾经最不屑的人。
对于这结局,我一早猜中,只是仍心存希冀的认为宋世佳会是个例外,他会打破成人世界的规则,穿过光陆怪离的诱惑,就像他以前说的那样,永远陪在我身边。
可是现在我仿佛被摆在眼前的现实凌空抽了个耳光,凛冽的痛楚逼着我后退。
九千四百三十五步,九千四百三十六步,九千四百三十七步。
拖着巨大的行李箱,我绕着中心广场走了足足有十四圈。
街上的行人逐渐寥寥无几,我仍是不死心地迈着步子,好像这么一直走下去就能等来谁接我回家。
走得路灯都一盏一盏熄灭了,我就蹲在长椅上,一边裹紧了外套一边对着手呵气。
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这么晚了,大概是些午夜赛车党,我又把身子往里靠了靠,心想待会车子经过肯定会扬起一阵冷风。
但是我猜错了。
他们带走了我放在地上的箱子。
速度快到我都没看清车上着的到底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起箱子,又在我胸口处空抓了一把,接着扬长而去,末了还传来一阵得意洋洋的口哨。
面对这短短几秒内发生的一切,我愣在原地,知道身后传来喇叭声才回过神来,转身,一辆奥迪缓缓摇下车窗,车内坐着的人逆着光,看不清脸,只听见一阵清朗又沉稳的声音响起:“刚才发生的事我都看到了,上车,我帮你追回来。”
林案,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出乎意料的,我摇了摇头。
怕你误会,我连忙解释说:“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那箱子里装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抢了就算了吧,不麻烦你。”
我没有撒谎,那巨大的行李箱里只装了些简单的衣物,和一叠厚厚的信。
这几年我与宋世佳分隔两地,每次一想他我就给他写信,但却没有寄出去,只想着等以后一起给他。
不过现在,自然都成了废纸。
说完,我揉了揉发麻的脚,准备找家旅馆住下。
谁知你还跟上来:“我已经让朋友帮忙去找你的箱子了,而且他们刚刚似乎还拿走了你脖子上的项链。”
我低头一看,原本拴着项链的红绳已被整齐地割断,而挂着的东西自然不见了踪影。
你把车门打开:“还是上车吧,我会帮你找回来的。”
或许是因为奔波了一天太劳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揣测你这个陌生人突如其来的好意,犹豫了一下,我还是上了车。
车内开着空调,温暖舒适,你将车子掉了个头,继续向前开着。
“累的话你可以先睡一会儿,我帮你把座位放平。”我摆手说不用,你也没再开口。
车外有影影绰绰的光掠过,你打开音箱,小小的空间里充斥着李宗盛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仿佛被烟和酒泡过的沧桑。
“当你发现时间是贼了,它早已偷光你的选择。”
我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久,今天还能遇上这恶俗小说一般的桥段。
“我叫林案。”你突然开口。
“许森宁。“我望向你“谢谢你帮我。”
你没有问我这么晚还只身一人的原因,我猜想你一定是个善解人意并且阅历丰富的聪明人。
但是我又猜错了。
你还在读高中,是个不折不扣的没成年的小屁孩。
我听你说的时候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你低头倒了杯水给我:“早点睡吧,我明天还得早自习。”
浅黄色的灯光照在你脸上,你懒懒的打了个呵欠,眉眼间就可看出你在学校里一定有很多忠实的追随者。
墙上的挂钟已指向十二点,鬼使神差地,我对你说:“今天是我二十一岁的生日。”
你正在客厅打地铺,听到这句话,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对我笑笑,露出一口海狸先生般洁白的牙齿说:“那祝你生日快乐,许森宁。”
你的笑很真诚,一看就还没有受到世俗的影响,这种不带功利,发自内心的祝福,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了。
上一次听到,是在我十六岁的生日。
那年我也才高二,正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纪。再加上有宋世佳宠着我,终日无忧无虑没心没肺,日子过得甚是舒坦。
生日可以眼也不眨地叫上一大帮人去KTV庆祝,面不改色地灌下一杯杯烈酒,还能跟着众人胡闹,斗地主贴的一脸白条。
散场后我窝在宋世佳的怀里,捏着他的下巴问:“礼物呢,今天你还没送我生日礼物呢。”
宋世佳的眼睛亮晶晶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宁宁,这是我奶奶留给我的,她嘱咐我要留给未来孙媳妇儿…”
话还没说完,他竟然脸红了。
一向大大咧咧脸皮厚到可以开火车的宋世佳竟然脸红了。
我刚想揶揄他几句,却见他眉眼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宁宁,还有五年我们就到法定的结婚年龄了,到时候日子一过我们就去领证好不好。”
明明感动得要命我却仍然强装镇定,从他手中拿过戒指故作漫不经心地说:“看你这么乖,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吧。”
时隔五年,我仍记得当时宋世佳高兴的样子,像得到了糖果的小孩,激动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以…以后每一年生日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宁宁,生日快乐。”
我眉开眼笑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后来那枚戒指被我用红绳拴着,挂在脖子上,什么时候都不曾取下来。
想到这,我走上前用恳求的眼光看着你:“拜托你一定要帮我找回那个项链,它对我来说,很重要。”
你的眼中有疑惑的神色,但你什么都没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晚上我坚持睡在客厅,你只好帮我调好空调温度,道了声晚安回房睡了。
月光很亮,透过阳台洒在你家干净的地板上,像你刚刚的笑容,一尘不染。
因为这个笑容,我对你产生了莫名的信任。
许多年前宋世佳笑起来,也是这个样子。
直到第二天下午两点我才醒过来,大概是因为你把窗帘拉上了的缘故。你家的窗帘是深咖啡色的,透进来的光线只有一星半点,给人一种还是黑夜的错觉。
你留在餐桌上的早点已经冷透了,旁边还有一张字条,你的字苍劲有力,一看就知道有多年深厚的书法底子。你写到:我去学校了,午饭和晚饭都在学校吃,冰箱里有很多速冻食品,钥匙在玄关处,我们九点十分下晚自习,这是我的号码。
后面是一串长长的数字。
我很奇怪,像你这么大的小屁孩不都是轻浮幼稚不负责任的么,为何你却有超越同龄人的稳重,甚至对我这么个素不相识的人都照顾有加。
看来你不是个简单的小屁孩。
但我没有时间去揣测你的经历,我来这之前已经把工作给辞了,现在想要在这里呆到戒指被找回来的话,就必须找到工作。
我揣好身份证和钥匙,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