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早晨，寒气有些逼人，几天的‘连天雾’似下非下、是晴非晴。空气中的水汽含量几乎达到饱和，散发着浓浓的潮湿味。小鸟的羽毛被湿润了，没有了往日的欢跃，睁大着红宝石似的小眼睛，怏怏地蹲伏在即将光秃的树枝上，瞅着磅礴欲出的红日‘急（唧）急（唧）’地鸣叫着。一夜未眠的许华，推开了紧闭的还附着雾珠的窗，微微的湿冷寒气清醒了他昏沉沉的头脑。这一夜他一直在写，写完了一个‘报告’（池山公社‘8.29’暴雨灾情的调查把告）；二个‘方案’（关于在草县农科所建立气象哨的方案和所谓土、洋天气预报方法打擂台方案）；一封长长的信自然是写给白小燕的。
整个书写过程，他的心都是在沉闷、犹豫、困惑、奋挣中起起伏伏的。写报告当写到：“……因暴雨形成泥石流死亡三人……。”时，心情十分沉重，准确的预测并不能阻止老天的无情和肆虐。他想总有一天随着气象科技的发展，定能把灾难甩到宇宙外，把温暖洒向人间。写建气象哨方案时，他有些犹豫了，陆娴婷能承担得起么？她学的是天气专业，不懂农业气象，又在农村，‘旺庄’虽好，条件仍艰苦，此項工作做与不做全在他笔中。写所谓打擂台方案时，异常困惑，有必要打么？又怎么打？会有什么结果？可老邱台长怎么也支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想：‘打’是可以的，但只是个人赛，决不能拿工作当儿戏，扰乱了正常业务。至于给白小燕的信，他自然希望她父女俩能平安‘过关’，对老台长语重心长的告诫，感到压力沉重。他知道顺着社会主流意识的事物，既可以也应该去奋争，而逆社会主流意识的东西尤其渉及阶级、政治问题容不得抗与争。迫于情感，在信中他也只能泛泛地要她提高认识、划清界线。
还未到上班时间，尹一农早早地来到了办公室。陈卫金趁机添油加醋地向他汇报了昨天的争吵。尹皱着眉喊来了钱祕书问：“是咋会事？”钱说：“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叙述的情况与陈基本相同。起因是陈绘错了图，主要矛盾是对两种天气预报方法上许与陈有截然分岐。钱祕书也认为：“许副台长的观点是辫证的有说服力的。”
尹一听就火了起来：“这不是什么辫证、说服力问题！是方向、道路、政治问题，难道这还允许辫证吗？！我要找他谈谈。”
门口响起了许华的声音：“尹台长，你先莫发火。‘打擂’方案我已替你写好了。”说着进了门，把方案递了过去。
尹似笑非笑地站了起来：“你回来了，坐……坐。”心里却想：“他也同意‘打擂’？此人不简单，城府很深不可小窺。”拿起方案的手又放下了。对着钱、陈二人说：“你们先上班去吧，我和许台长有事商量。”
钱、陈走后，尹一农点燃了一锅旱煙‘叭哒、叭哒’地抽了起来。许华忍着忍着还是咳了两声。尹笑了笑说：“看你这样，下了乡一圈都是旱煙袋，咋办？”“没事。咳只是一种表示。”“好好，我不抽了。”
“一、二十天调查结果咋样？”尹磕了磕尺把丈的旱煙杆问。
旱煙杆磕出的煙油污垢落了一地，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许华不想多说，又取出了拟好的调查报告，还‘送’了一句：“请审阅。”这次尹反倒仔细地看了起来，当看到“……死亡三人…。”时又皱眉了：“你亲自见的？”“见到他们的亲人送葬，还挨家走访了。”“公社隐满了灾情？”“也许没细仔查清。”尹叹了一声说：“这种事满是满不住的。这样吧，报告仅作内部资料存档。”停了停又问：“陆娴婷送到县农科所了？”
一提起‘旺庄’许华有些兴奋，话也多了起来。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农科所的人和事，特别亲切地褒奖了所长刘兴旺。尹接过话苒：“这个人是又好又不好，好的是个实干将，‘旺庄’真的旺。他出身贫农，18岁参军，打鬼子打老蒋，立过功授过奖。可打来打去还只是个连长。身上留着两粒子弹，主动要求转业回乡搞生产，分到县农科所当了副所长。白手起家穷则思变，干了八年硬是把一个一穷二白的农科所改造成现在这个样！”尹也咳了一声，实在憋不住煙瘾，也不顾许华了，又拿起老煙枪。
许华正倾听着，也顾不得煙呛，急着问：“不好的呢？”
过足了煙瘾，尹一农继续说：“就是不听招呼，对着干！不说远的就说这二年，自由市场刚开放，他就鼓励农工拿自留地生产的农产品去卖；所里人员一直实行同工同酬，从去年冬里开始他来了个按劳取酬，就说那引进蜜桔和网箱养鱼两名技术员，现在拿的工资比我还高；水库刚蓄水，那是国家的水库，他拿来养鱼这不是集体占了国家的便宜么？养了鱼又拿到市场上去卖，产得多的人还分什么红，这是个人侵占集休！这样搞下去，不走资本主义道路才怪！我打过招呼，他明里点头暗里照样干。上面去了领导来个客，网箱鱼不叫吃，要到水库里炸。……你们吃了炸小鱼没？那黄灿灿的鱼……。”
看来他对刘兴旺还是比较满意的，褒比贬多。许华想这就有了一点交谈基础。急忙拿出了‘关于在草县农科所建立气象哨的报告和方案’并较详细地讲了开展农业气象试验和研究的设想。又补充说：“柑桔树预防冬季冻害的试验和预报是第一个课题。”
尹翻了翻四页纸的方案，不假思索的说：“这是好事！我完全同意，叫陆娴婷好好干。叫老卜准备好全套仪器。试验经费么……刘兴旺这个家伙出大头我出小头。”说得两人都笑了起来。
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许华直截了当说：“打擂比赛我想在‘冬至’后进行。”
“为啥？”
“第一，从气象为农业生产服务上讲，冬小麦已基本齐苗，俗话说‘麦盖三床被，糢糢枕头睡’，入冬了该下第一场雪了，这第一场好雪我估计下在‘头九’末期；第二，天气谚语说‘头九一场雪，九九赛六月’冬至进九后有一场雪，老‘天’就顺了。这场雪一定要预报准确。”
“嘿……农谚你还懂得不少么。”
许华歉虚地说：“跟老农学的。”之后他就比赛目的、方法、规则、评定等作了一一详尽的说明。为给尹一点压力，他最后说：“老台长邱杰也想看看我们的比赛。”
‘冬至’已过，‘头九’的天气真有点冷飕飕的，而许华的心里热乎着呢。很伤脑筋的几仵事，都在他奋挣中向前推进。白清的历史问题已基本查清，因掲发有功已提前‘解脱’；白小燕在院領导和班里姐妹们的帮助下，对父亲的问题认识有了很大提高，她把这份功劳归咎于许华频繁的信和情；草县农科所气象哨已建立，陆娴婷工作很顺心，刘兴旺视她似自己的女儿，不仅为她配了两名助手，还架设了电话分机，随时可与市气象台联系。
最为棘手的擂台赛已定于二天后在市台进行，是他与秦学文商定的。因为他俩从200毫巴和500毫巴大气环形势图上看到‘极锋’（一种引导极地冷空气东移南下的大型天气系统）南压，地面一股很强的冷空气在其后部西北气流引导下，约在四、五天后影响汉水流域。而这一带西南暖湿气流也较强，极可能发生寒潮和暴雪。这正是考验气象预报和气象服务的关键时刻，也是检验预报人员的技术是否过硬的关键时候。他要把比武和实战结合起来，比出方法、比出技术、比出服务效益。尹一农开始并不理解比赛为何定在‘冬至’后的第五天，经许华这一解释，不得不敬佩他处事之严密，管理艺术之高超，当即拍板定了下来。
比武这天台里热闹非凡。赛场设在会议室，室內布置得异常严肃。正墙上张贴着白底红字横幅：“比武练兵，比出方法、比出技术、比出服务效益。”四周墙壁上还张贴了‘与天奋斗其乐无穷’等毛主席语录长条镜框。后墙上一条‘认真贯彻听、看、谚、地、资、商、用、管八字方针，做好基层台站的天气预报和服务！’小横幅特别醒目。市台预报组和各县站都派来了‘高手’，并按比赛原则自报了‘阵营’。A营只允许用天气图作预报，正副帅是许华、秦学文；B营只允许用天气谚语或老农经验做预报，陈卫金、王定保为正副帅。所得结论只作个人预报，不得对外发布，但可供正班值班预报员参考。按规则A营的天气图对B营保密，B营掌握的‘土’法也不得向A营透露。老台长邱杰亲自督阵并和台长尹一农为正副监督人，钱祕书主持比赛，卜民定当裁判。陆娴婷也来了，做了正班预报员姜平的助手。
开赛前钱祕书首先请台长尹一农讲了话。作了原则指示后，在邱副祕书长面前，尹不得不按许华的意思讲了此次比赛的意义和目的。从內心上讲，他是全力支持B营的，尤其是支持陈卫金和王定保的。可是……自同意许华的比赛方案后，就感到自已被牵着鼻子走了……就像过去被刘兴旺牵着走一样。尹又摸摸不离不散的老煙杆，重重地咳了两声继续说：“……做天气预报也要用辫证法。人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要用多种方法譬如‘中气祕方’……。”在寥寥无几的掌声中，结束了他的讲话。
钱祕书想请邱副祕书长讲话，邱看看卜民定摆了摆手。
卜副台长走上了讲台宣布：“这次天气预报的标的，也就是预测的目标是72小时（三天）內是否有强冷空气影响本市以及可能发生的强度；冷空气影响时有无降水及其性质和强度。”继而对仅有三人的B营说：“陈卫金带B营在会议室做预报，可以到外面观察天象，但不能进预报室。”又对A营说：“许副台长带上你十几个人去预报值班室。”接着又补充：“同志们！这次比武非同寻常，入冬以来就未好好地下过一场雨雪，麦苗已现旱象。全市几十万亩桔树要安全越冬，比赛是次要的服务才是最重要的。……参赛人员要有高度的政治责任感。比赛表格已发给大家，要认真思考，仔细填写。下午4时前由两营负责人收齐并得出综合意见，5时在预报值班室讨论。不参加比赛的正班预报员姜平、陆娴婷要认真听取各种意见，把好关做准未来三天预报。”
为这次比赛，预报值班室按方案作了重新布置，一百条天气谚语牌被取了下来反扣在墙脚下。预报工作业务流程也恢复了原样，在它的旁边增贴了一张12月份预报质量评分表，负多正少，显示着质量十分低劣。五幅灾害性天气典型环流形势图重新挂了起来，一切似乎都恢复了。但许华清楚，所谓的‘中气祕方’在一些人的头脑中并未抹去，两条道路的争斗还将继续，他要利用这次比赛达到思想、业务、服务三丰收。
正班值班员姜平心情虽有些兴奋，但由于担子太沉，情绪紧张思维有些零乱，绘图的手顫抖着。陆娴婷一边绘着天气图一边说：“别紧张，有老台长支持你怕什么？只要我们分析客观依据充分，当然也要听取他们两营意见，就大胆做结论！”许华十分赞赏她这一番话：“没错。抓住了这次强寒潮和大雪我给你们请功！”
下午五时正比赛正式开始了。
首先由陈卫金代表B营综合发言。B营的预报结论是：三天天气晴好，气温升高，冬小麦旱情将进一步发展。如果有强冷空气可能发生在‘二九’末到‘三九’初。依据就是他开出的‘中气祕方’。他说：“一根据‘天分地时一百八，春对秋、冬对夏，伏里多暴‘三九’寒’的老农经验，天气气候存在一百八十天左右的周期。今年‘三伏’期风暴集中发生在‘二伏’末‘三伏’初，因此‘头九’不可能有强冷空气，要有也在‘二九’末‘三九’初；二‘春寒雨、夏寒睛、秋寒连阴、冬寒雪’，‘小雪’以来天气晴稳，特别暖和，至少十天半月不会有雨雪；三‘春雾雨、夏雾热、秋雾日头、冬雾雪’，‘立冬’后雾了几天下了点小兩，‘小雪’至今，天干无雾，毫无下雪征兆；四天物象反映平静，无反常现象，天气将继续晴旱。”
钱祕书看了看手表问陈：“主要的讲完没？”“没了。”所谓的土专家王定保耐不住地走上讲台说：“我就信老农。我有两位老农顧问，一个七十二岁，另一个快八十了，都耳聪目明，种了一辈子地和老天打了一辈子交道，看天十有九准。谁要不信，咱俩一起去访问访问。要是我当台长，就把他俩聘请到台里当专职顧问，给他发工……”钱祕书打断了他的发言：“别扯远了……，说说你的預报结论。”“咱的结论是三个字——还要旱。依据么？只有六个字——‘立冬干一冬旱’完了。”王的发言引起一片笑声。钱祕书又看看表说：“还有十分鈡到17点半。现在请A营的许华副台长发言。”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许华在讲板上钉了三张天气图，指着图说：“我不想多讲，还是用天气学原理结合目前的天气形势向大家讲一下。先从200毫巴天气图上看，由于极地有高压脊强烈发展‘极渦’被分割成西北、东南二个。南面很强的‘极渦’已南落约3—5个纬度，前部的‘极锋’被迫南压到欧洲的中西部；500毫巴图上乌拉尔山东部，有很深的低槽还在加深；对应地面图上在贝加尔湖到巴尔喀什湖一带，地面冷高压中心强度已达到1040毫巴，强冷锋已移至外蒙到我国新疆西部。按正常速度两天就可影响汉水流域。但南部‘副热带高压’也很强盛，轴线在北纬17度左右，西南暖湿气流伸展到长江流域，一方面为未来强降雪提供充沛水汽，一方面阻缓了冷空气南移速度。所以我们的结论是：48小时內无雨雪，但可能有雾，72小时即老后天开始有一次降温10度以上的寒潮和中到大雪天气。补充一点我个人意见，‘二九’头三天內极端最低温度可能达到0下8到10度。完了。”
在场的人听罢许华讲解后，一下都紧张起来。邱副祕书长走到姜平面前问：“你的结论呢？”姜平结巴着说：“已与小……小陆达成了共识。结……论和依据刚……刚写好，请老台长……长审阅。”邱略略看了一眼交给了尹一农：“事关重大，你若同意就签发。再按程序写好报告，我们一起去向候祕书长汇报。”
尹在邱的授意下说：“现在分成两班。许副台长、姜平、陸娴婷写好报告，比武人员去会议室，老台长有指示。”
“同志们！”老台长操着一口东北腔音说：“这次比武，你们有何感受？我认为很有意义。要是寒潮大雪真发生了，那比武真正达到了‘比出方法、比出技术、比出服务效益’的目的。我看还要加一条‘比出思想’。现在有所谓的两种方法。天气图是有一整套理论和原理为基础的，是世界气象组织共识的方法，有些人称是‘洋’方法。天气谚语或农谚是一种方法吗？有人还装神弄鬼地说它是什么‘中气祕方’！它只是县气象站因通讯原因，无法接收全球天气资料情况下无奈的选择。硬要说它是一种方法，也只是天气图方法的一个补充。你们回头看看那‘八字方针’，第一个字就是‘听’，第二、三个字是‘看’和‘谚’。听什么？就是听市、省、中央气象台根据天气图作出较大范围的天气预报，然后看天物象、用农谚，当然也可请教有看天经验的老农，对本地天气做出补充预报。‘八字方针’是县站预报的业务链，也贯穿着业务服务方针。是辩证统一，决不能割裂更不能对立！……”取出一支‘心里烦’牌香煙点燃猛吸了一口继续说：“这是气象科技走什么路的问是！另立‘门户’必将把我市气象事业带向岐路！……好了，不多说了。”
姜平已拿着卜民定签字的‘关于我市三天后将发生强寒潮和大雪灾害性天气的报告’走进会议室。尹看了邱一眼当即签了字。邱副祕书长指指尹、许、姜，示意跟着他，一起向市政府走去。
走在路上许华心急如焚，他不仅愁着还很苦的贫下中农怎样熬过这突如其来的寒冷，也操心着全市几十万亩柑桔树，还有‘旺庄’那绿油油的二面桔树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