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点钟,车辆汇入主干道有如长龙蜿蜒。
前座的司机轻声确认目的地,不等宋亦洲说话,连织便报了个地址。
某个离医院还有几站的地方。
宋亦洲侧过脸看她:“不是答应了我要请客赔罪?”
陪罪个鬼。
对着这种暗戳戳的阴阳怪气,连织斜眼过去,有股咬牙切齿之意。
“我心胸这么宽广,又怎么会将某些龃龉小事放在心里。”
“你的确。”
他弯起唇角,大概应承得太过轻易,以至于让人觉得是在说反话。
“不过我是真小气外加耿耿于怀,所以还需要连小姐一顿饭来消气。”
靠!反倒被他讹了。
但这话大抵是他说出来,讹人也有股慢条斯理的意味。
连织说改日,她今天是真有急事。
大抵在上车之前宋亦洲便看出来她只是借他躲躲沉母,于是也没什么阻拦。
“改日复改日?”他捉摸着,“这话好像听着怎么有些耳熟。”
连织耳根泛起一起不易察觉的热。
因为她说过,就在宋孟两家婚礼她意外跳阳台那天,连织并不是个不懂知恩图报的,但某些话就跟空头支票似的开出去。
这边还没兑现呢,那边又开始开票了。
她大有言而有信的意思。
“有纸笔吗?”
宋亦洲摁了下车门的按钮,挡板降下来,借着红绿灯停车的间隙司机递来连织需要的。她扯开笔盖,低头快速书写起来。
马尾斜落下来如同刷头扫过她的手指,宋亦洲目光落在她清秀的字迹上——
【连织请客券*2
永远可兑换】
他嘴角微微牵了一下,眼皮不经意往上抬,目光从她手指往上移,她低着头睫毛轻眨,嘴唇微呡。窗外的光落在她侧脸上,刚才还没察觉,这个角度才发现她黑眼圈很重。
一缕碎发从她额间垂落下来,连织刚要拿手薅开。
他却率先替她撩起,别在了耳后。
指腹和耳垂的无意摩擦,她后颈有些发麻,连织正要躲开。
宋亦洲手已经放下。
“这两周还好吗?”
不好。
大抵是精神忽地松懈,以至于男人那一问出口,连织心头仿佛陷入了泥沼。
比报仇还要让她不知所措。
她对自己名义上的弟弟开了枪,精神崩成了弦,恨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还有一无所知的沉母和沉父。
乃至于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去破同时喜欢两个人的局。
更何况其中一个还是她弟弟,按照计划她不足两月就得前往英国了。
连织没答他话,左右而言其他。
“好啊,如果伦敦的时候宋总告诉我实情我会更好。”
她转而看着窗外。
不曾发现宋亦洲看她的眸光变得很深。
他何尝不是如沉祁阳一般,想等着她放弃陆野。
可原来她能学会爱人,但那个人却不是他。
一丝压制不住的烦躁从他惯有的气定神闲里涌了出来,但片刻又消散不见。
宋亦洲道:“沉祁阳这段时间有找你麻烦吗?”
“..没。”
宋亦洲垂眸盯着她手指在膝盖上轻扣的小动作。
司机转眼已经开到了连织指示的地方,他表示将车留给她,让司机送她去目的地。
连织当然拒绝啊。
让他发现还得了,宋亦洲也没强求。
黄昏里,确保宾利在涌入车流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织才打车离开。
殊不知在掉头的路口,司机转了圈方向盘,车子开了回来。
只因为身后男人吩咐了句。
“跟着她。”
*
医院的构造连织已经在一周来回里闭眼都能找到,他的病房在二楼尽头,像这种最好的私人医院整个楼层的大半病房都空着。
她习惯走楼梯,大概是攀爬不断上升的心跳能很好的掩盖住她推开房门,见他仍躺在床上的无措和空洞。
然而这一次推开里面却空空如也。
病床整理得干干净净,心率检测仪和各种吊瓶不知去向。
这个房间属于人居住的痕迹清理得荡然无存。
连织瞬间傻眼了。
她立马打电话给汪唐,那边嘟声却无人接听,平常也间或有医生来查岗或者了解情况,但不知此刻时间太晚抑或是被某场手术耽搁,竟无人来去。
连织立马跑去问护士。
期间穿军服的几个人和她擦身时险些将她撞倒。
“护士,二区走廊最里面特需病房的病人哪去了?”
在护士站的护士属于几班轮换制。
面前的殷护士从土耳其留学回来,还不来得及从当初的报纸上认识连织。
她正要细问病人的身份,但医院又新收了位患癌的忙得头晕目眩。
她要急着离开,于是道。
“不清楚,不过刚才好像从二区推了位病人去地下的太平间。”
轰隆一声巨响,连织若不是靠在护士台上,只怕会软得倒下去。
殷护士正要离开,连织猛地扣住她手腕。
“带我去看,带我去!”
能住进这医院的都非富即贵,殷护士自然不会选择去得罪她。
穿过护士台,绕到走廊尽头,停在电梯前。
她一步一步近乎麻木。
电梯门开了,似乎有人出来,可她只是机械地踩进去。
踩的是电梯箱吗?
为什么半分实感也没有?像是踏在棉花上,人轻飘飘的想往下坠。
“滴——滴——滴——”
是哪里传来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嗡的震颤。
明明离开前心率监测仪器上还稳定的波动着,怎么离开一趟就成这样了。
“去哪?”
一阵熟悉的呼唤将她从死人堆里拉了回来,眼见人没反应男人直接抓住她的胳膊。
连织眼珠子缓慢地转过去,目光缓缓聚焦,宋亦洲骤然蹙紧眉头。
“你怎么了?”
她怎么了?他为什么那样看她。
连织当然不知道她面色白得跟鬼一样,牙齿还在打颤,这是她身体自然的反应。
宋亦洲又再问了一次她去哪。
而电梯稳稳往下滑,已经停在了地下二层,这层的电梯按钮用了特殊标志标明,就怕有人无意踏入反倒被吓。
宋亦洲已觉得不对,可电梯门开了她还要往外面走。
“你到底去哪?”他一把拽住她。
“我看看...我就确认一下。”
所有意识都在驱动着她往前走,有人阻碍她就甩开,宋亦洲却半点不放。
“你要看谁?”
连织不说话。
“连织,你想确认那里面有谁?”
“....沉祁阳。”
出口的那瞬间一行清泪顺着她眼眶滑下,不由得她控制。
宋亦洲紧呡着唇,瞳孔缩了缩,双目几乎是一眨不瞬地锁住她。
可她既然开了口,宋亦洲便不会在这个时候繁琐去问缘由。
经由护士和负责太平间的人低语提醒,工作人员已经从冷藏柜里将睡袋拉了出去。
连织刚要进门。
宋亦洲却一把拦住她。
“我去。”
人能面对猫猫狗狗的尸体应对自如,但不代表对同类也行。
有些人甚至旁观上一眼,便能做上几个月的噩梦。
拉链缓缓拉开了。
就在一盏灰白的电灯之下,那个房间那么压抑,连织紧缩的心脏突然剧烈的绞疼,那种痛像是被狠狠灼烧着,每一次呼吸都觉得痛。
在拉链将面部全部拉开时,她终于受不住跑了进去。
待看清那张脸之前,却有一只温热的大手率先捂住她眼睛,握住她肩膀将她往反方向一转。
“不是!”
她还要挣扎。
“我你还不相信,不是沉祁阳。”
她半个身体靠在他怀里,软得没有力气。任由宋亦洲握住她肩膀往外走。男人低哑的声音坚定沉稳,莫名就让人觉得哪怕坠下去,也能被他稳稳托住。
她还是没答他。
但宋亦洲手掌突然传来一阵阵湿濡,大概是觉得自己丢人,只听到一句太平间便迫不及待地下来。
可刚才那阵晴天霹雳是真的,她真的就差点以为沉祁阳没了,以至于一朝得救泪意不受她的控制。
她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宋亦洲就将她额头放在他肩膀上任由她悄无声息地流泪。
滚烫的眼泪落个不停,实在是这阵子压抑太久。
安静的地下二层,手机忽然发出嗡嗡几声震动。
连织立马接在耳边。
不知那边说了什么,她转身往楼上跑。
走到几步又停下,转身看着宋亦洲。
“谢谢。”
男人的面容隐匿在黑暗的走廊,看不太清,只说了句。
“去吧。”
她跑上四楼尽头,气喘嘘嘘,连织一把推开半阖的门。
那个混账王八蛋正靠在病床上,微低着头,苍白病态的脸上近乎不修边幅,但丝毫不能掩盖他那股张扬的气质。
听到动静,他缓缓抬眼皮。
目光对视那瞬,沉祁阳将她无处发泄的怒火和红肿的眼眶纳入眸底。
他还是没忍住轻弯了唇。
“听汪唐说你刚才去停尸房看望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