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立医院。
手术室外,医护人员来去不断。这家医院由高靖的大伯开立,如同酒店般高端细致的服务让里面的陪护和医生比病人还要多。
嗅不到半丝消毒水气味的走廊,有惊惶的汗从汪唐额头滴落,他脑子崩成了一根弦。
如果此次沉祁阳出了什么状况,他没法向老爷子交待。
透过窗户户外的三角梅却开得极好,汪唐看得出了神,他几乎是同一时间想起了那天沉祁阳在车里的话。
“能救救,救不了拉倒。”
他那句话掐头去尾,太过轻描淡写,以至于汪唐当时根本没理解什么意思。
但他已经习惯提前去接收沉祁阳的命令,哪怕当时不解其意,之后总能揣摩出来。
大少爷是提前预知到了自己会受重伤,而向他开枪的却是她的亲姐姐。
多么匪夷所思?
汪唐不由得将目光重新放在另一位当事人身上。
走廊几排的座椅之下,她偏偏蹲在角落小小一团,脸深深埋进膝盖里,那该是最恍然无措的姿势。
千万不要去揣摩主人家的心思,是汪唐这些年做的最好的一件功课。
可这对姐弟异乎常人的相处和这次发生的争端,却足以让某些隐约的念头浮上水面,譬如沉祁阳为什么会纵容大小姐对他动手?甚至早就算好了如何让她全身而退。
汪唐这些年跟着沉祁阳,自然旁观过他如何对待梁沉两家的表堂妹,表面纵容之下是绝不允许过线的威严。怎么和如今的大小姐全然不同?
这对姐弟的相处模式反而更像闹分手的恋人?
脑海里一有这个念头,汪唐几乎后背发凉,同时也不敢再往下想。
沉祁阳那天在车里警告得明明白白。
——还在和老爷子有联系吗?
他早已将威胁说在前头,或许沉祁阳料想过他之后会有怀疑,可又能怎样,这个男人将一切算得明明白白。吃里扒外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汪唐。”
汪唐突然听到微弱的女声,他低头看去。
连织已经从大厦的崩溃中平静下来,只是眼睛仍然红肿着,美人落泪,连汪唐都不敢苛责她。
“你说沉祁阳今天不是要杀陆野,那他是想杀谁?”
汪唐呡唇不说话。
“我也不能说?”
连织不愿意再被蒙在鼓里,对视间两方不让,汪唐不可能违背她。
“大少爷得知东南亚很厉害的一位人在前几天入境,得到的命令是杀了目前正在调查贪污案的人...”
汪唐没再细说,道,“大少爷请人,是想除掉这位名叫丹披的东南亚人。”
连织一愣。
“这人是谁请的。”
“很有可能是周新成。”
连织没再说话,如同脱力般坐在凳子上。
刚才朝沉祁阳刺的一刀此刻回击到了她心上,连带着她的骨髓,手指,甚至血液都麻痹般。
疼痛和眼泪一起回涌。
她误会他了,她误会他。
她认定他就是要杀陆野,甚至确定他有那样的歹毒和心狠,于是进门质问就要拿刀逼退他。
可他不否认,这个混蛋一点不否认。
甚至几句直接了当应承下来,演得明明白白,理所当然,他就要和她作对!
他反正就要和她对着干。
“他为什么不直接除掉陆野?”
疼痛过后是对沉祁阳的恨,她转头看着汪唐,几乎是不讲道理地质问,“沉祁阳有那么好心要去帮他,他巴不得陆野死才对。他之前陷害陆野都做的理所当然,他有什么做不出来?”
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就是这样坏。
胸口那阵闷堵让连织无法无法呼吸,无所适从,仿佛只有将一切罪名全部安插在沉祁阳身上才能缓解她开枪的疼痛。
可不会,一点缓解不了。
只要想到他在手术室生死未卜,那股压抑在胸口的酸涩直冲鼻腔,她眼眶好疼。
汪唐看她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道。
“大少爷没有陷害陆野,只是障眼法。”
“什么?”
“咚”的一声。
像是巨石落入河里震荡出的声响,那瞬间所有的动静都传到连织心里。
一阵难以反应的茫然久久停驻在她眸底,她光是看着汪唐。
这些事情沉祁阳没有交待他要告诉谁。
按理说汪唐不该越俎代庖,可面前的人毕竟不同。
“大少爷走这一步,是算准了宋总会因为宋氏的困境转而和陆野合作,也知道检察院困不了陆野多久,这桩贪污案的调查必定会在迷雾之后,以更快的速度继续进展下去。”
他道,“这次贪污案很有可能会牵涉刚上任的周家,大少爷和周家大公子一向不和,他没理由会去阻止。”
没理由...没理由..
连织脑子嗡嗡作响,完全不知道该信什么,不信什么。
她想起那天在山庄水族馆对他的质问,他理直气壮就承认了,毫不解释任由她误会,任由她恨。
任由她一枪要结束他的生命。
这个王八蛋!他真的!
他就是故意要瞒着她,就是要作!就是要时时刻刻的折腾,一刻都不得安生,不死不罢休。
有泪水渗进连织紧咬的唇间,那种情绪折磨得她喉间酸涩,天灵盖都在疼。
她有太多的理由去怪他恨他,怪沉祁阳的误导,怪他将他们正常疏离的姐弟情拉到了两相仇恨的路上,可她莫名想起山庄那天他抱着她时的低语——
姐姐,你知道当然体验过极致快乐再失去,就会觉得活着没意思。
你打算以后让我这样天天看着你和陆野,看你带他回来,看你们步入婚姻殿堂,再看你们生儿育女,老子想想都能疯!
他说的出做的到,拿命去赌,要么死,要么让她永远放不下他!
让她永远也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奔向陆野。
“这个王八蛋!白痴,神经病....”
连织的眼泪随着低声的唾骂汹涌滂沱,她骂得又多凶,哭得有多厉害。让人看不清她到底是想他死,还是想他活。
可若真的不在乎,哪会有那么浓烈的情绪呢。
汪唐看在眼里,不知从谁的手里转交给连织一个密封的文件袋。
“大少爷说若是有什么意外,就放进银行转交给先生太太,这样的话太不吉利,还是将这些东西给思娅小姐处理。”
连织睫毛微颤,接过后直接撕开了。
里面最先跃入眼帘的是封手写信,沉祁阳的字迹很像梁老爷子,字迹遒劲有力。大约是担心伪造,所以一笔一字皆为亲笔书写。
字字句句跃入连织眸底,她嘴唇紧紧呡着,但眼前却渐渐模糊。
【爸,妈:
祁阳不孝,但纨绔半生有如今这样的下场,不怨任何,纯属罪有应得。
阿婆身体不好,她已习惯经常不见我,先不用告知她。
如今姐姐已然找回,相信你们伤心之余仍有慰藉。
只是别养得那么严苛,不如顺遂她心意,此生平安快乐即可。
沉祁阳叩上。】
短短几句,匆匆就结束了,远远不如连织希望的事无巨细和漫长。
仿佛他们的关系,就如同连织要求得那般,停留在浅显的姐弟之上。
若是他真的没法再从手术室里出来,这就是他们最后的联系。
越来越多的湿濡滴落在纸张上,连织反复地擦,喉腔却有股涩意源源不断涌上来让眼泪近乎决堤。
她莫名想起了去江南那晚,沉祁阳站在山顶,对着江河遥指的意气风发。
连织:“假如拥有一片荒漠你打算做什么?”
“从无到有,打造一个真正人人向往的富饶之国。”
她怎么忘了呢?
沉祁阳自己没法做保家卫国的人物,是绝不可能真正去伤害陆野这样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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