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南帕卡养的童子兵,十一岁时才被卖到中国。”
“……什么?”余兮兮悚然震惊,“你、你爸爸不是周叔叔么?”
周易摇头,口吻寻常如谈天气,“不,他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是一个孤儿,从记事开始就跟着南帕卡。那时候,在金三角的大本营里有无数像我一样的小孩儿,最大的也就十三四岁。”
“南帕卡教我们吸毒,教我们杀人,我们不懂是非黑白也不明白对错,只知道,完成任务的人能吃到好几天的饱饭,得到一包白粉。而任务失败的,就会被直接扔进澜沧江。”
“大家都是小孩,怕饿更怕死。所以南帕卡交代的任务,我们都会拼命。”
……
这段过往不堪回首,悲酸沉痛,埋藏了十几年,但由周易说来不过寥寥几句话。她冷淡,平静,像与自己毫无相关。
可余兮兮却觉得揪心,咬紧唇,半晌不知作何言语。
就在她沉默的当口,周易却笑了下,“所以现在你相信了吧。我是南帕卡一手养大的人,他当然会信任我,我也当然有途径和他联络。告诉秦峥,不用追查了,我就是公山魈,南帕卡在中国的直接下线。”
余兮兮闭眼沉沉叹了一口气。
良久,她声音极低:“南帕卡为什么会忽然把你卖来中国?”
“这有什么奇怪。”周易道:“人口走私也是南帕卡集团的业务之一。”
“如你所说,你来中国的到时候才十一岁,十一岁……”余兮兮自言自语似的呢喃,然后睁开眼,赤红的眸牢牢盯住她,“十一岁,还在上小学吧?一个孩子,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就瞒着家里和缅甸毒枭联络,没有大人帮你?”
“……”周易眸中快速略过一丝慌乱,很快又镇定,“没有。我从小受过训练,有自己的渠道。”
“什么渠道?”
“这个你不用管。”
“你和南帕卡密切联络了这么多年,周叔叔他们都没有发现?”
“对。”
余兮兮勾起唇,笑容极凉,“那你还真是厉害呀。”
周易没做声,审讯室里再次陷入僵局。
几分钟后,余兮兮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一口喝完,然后把杯子重重放回去。玻璃底撞击桌面,发出一声沉闷的“砰”。
“那我再问你,为什么南帕卡会把你卖给周叔叔而不是别人。”
“我妈妈的身体有问题,生不了孩子,所以爸爸就托人把我买了回去。”
“中国的孤儿院有那么多孩子等着领养,他们不要,非得花钱从毒枭手里买一个十一岁小孩儿,嗯?”余兮兮失笑,眼底却又怒又痛,“周易,这些话漏洞百出,你连我都骗不过,还想去骗那些缉毒警察?你这么聪明,难道没发现?”
“……”周易的脸色更加苍白,却还是硬撑,不松口。
余兮兮咬牙僵持半天,心里已不能用简单的酸涩难过来形容。周易是她七年的好友,大学里同吃同睡,陪她疯过青春也陪她走完了迷惘,甚至比余凌和她更亲。她低眸,视线里一阵刺目的金属反光,是周易腕上的手铐。
她到底还是先软了下来。
“老周,你就跟我说实话吧……”余兮兮弓腰,用力握住周易细弱的肩,“你一口咬定自己是公山魈,其实是想牺牲自己保护他,对不对?”
“……”
“秦峥说过,南帕卡生性多疑,他要你在中国给他做事,当然不会把你交给他不信任的人,而你又拼了命的维护……”余兮兮声音轻了几分,试探:“公山魈,其实是周叔叔,对不对?”
话音落地,周易身体蓦的一僵。
这反应再明显不过,余兮兮眸光惊闪,十指更用力地收紧,“果然是他。”
“……”半刻,周易低垂的眸终于缓慢抬高,血丝密布,目光隐忍而哀求,“兮兮,这么多年我从没求过你一件事。现在我求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爸爸,好吗?”
余兮兮眉心拧成一个川,“纸永远包不住火。你以为你不说,秦峥他们就查不到你爸头上么?怎么可能。”
“查不到的。”
“……为什么?”
“爸爸虽然是我跟沈荷的上线,但是和南帕卡一切联络,包括账户汇款,都是通过我。”周易盯着她,“秦峥就算怀疑爸爸,也找不到任何证据。”
余兮兮说:“物证没有,还有人证。现在禁毒总队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抓沈荷,她迟早也会把公山魈的真实身份供出来。”
“你说的我也想到了。”周易嘴角勾了勾,笑容阴森而冰冷,“所以我已经派了人去杀她。”
余兮兮瞪眼,唇嗫嚅了下,“……你派人去杀沈荷?”
周易:“对。”
“……”她用力稳住发抖的指尖,眼睛血红,一字一句问:“你他妈疯了?为什么还要杀人?”
“沈荷本来就罪大恶极。她想害你,还有可能威胁到爸爸……”周易声音极冷,“难道不该死么?”
余兮兮暴怒:“她有罪,当然会得到应用的报应!但是你怎么也不该买凶杀她!”吼完之后深吸一口气,竭力冷静下来,咬着后槽牙道:“我不明白,周文平既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为什么要这样维护他?为他撒谎,还为他杀人?”
周易轻轻地笑了,“周家夫妇没有孩子,我来中国以后,他们真的对我很好。我没有家,周文平给了我,我没有父母,他也给了我。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就是他的女儿。”
“……别自欺欺人了。他如果真的对你好,把你当女儿,又怎么会放任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余兮兮喉咙干涩,“周文平和南帕卡一样,都是在利用你。而他比南帕卡更可恨,知道为什么吗?”
周易眸光一跳。
“因为南帕卡只是利用你的恐惧,而他利用的,是你对家庭的渴望,对‘父亲’的爱。”余兮兮咬紧唇瓣,“你以为你舍身救人很伟大么?你只是让一个恶人逍遥法外,然后继续去害更多无辜的人而已。”
审讯椅上的人默然,半刻,低下头,孱弱的肩无声抽动。
余兮兮于是直起身抱住她,轻抚她的背。
不多时,周易在她怀里泪崩决堤,“……这些年,我很痛苦。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想远离那个世界,但又怎么可能呢……这条路不可能回头的,要么死,要么就往前,根本就没得选……”
“有的。”余兮兮嗓音很轻。
周易困惑抬眼。
她眼底泪光闪烁,笑,“老周,跟他们合作吧。”
*
审讯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众人侧目,余兮兮出来了。
秦峥靠在墙边抽烟,看见她,几乎立刻掐灭了烟头大步过去。站定后垂眸,从头到脚地审视。
她应该用屋里的湿巾擦过脸,糊的妆全没了,素颜干净,皮肤白得像雪。情绪已基本平复,只剩两只大眼还肿得吓人。
他盯着她,语气不自觉就柔下几分,“没什么事儿?”
余兮兮勾了勾唇,嘴角在笑,神色却透出一丝疲乏,“就说说话而已,能有什么事儿。”
秦峥眼神冷淡扫过她背后,“说通了?”
“嗯。”余兮兮静道,“周易同意跟你们合作。”
见状,所有人紧绷的弦都是一松,心里巨石落地。何刚沉着脸递了个眼色,“海燕,你去。”
江海燕点头,拿着口供本重新走进审讯室,反手把门关上。
一阵闷响,然后就又是沉静,屋里空气凝滞,组员们也没谁说话。虎子蹲在饮水机边儿上,觉得气氛不对劲,于是咳了声,故作轻松道:“看不出来,峥嫂审犯人比咱们这些专业的都在行啊哈……”
秦峥脸色一沉,余光冷冷扫过去,笑声戛然而止。
“犯人”两个字刺激余兮兮的耳膜,她抿唇,手指不自觉绞紧衣摆,却还是礼貌地笑,“……因为我和周易是很多年的朋友,挺亲的。”
虎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进退维谷,只能硬着头皮“哦”了声。
“老三,带弟妹回去歇着吧。”何刚抖了下烟灰适时开口,“这几天你就别往我这儿跑了,要有事,我再联系你。”
秦峥没多的话,点头,手臂环了余兮兮的腰转身走人。
等两人走远,虎子才敢大声喘气儿,捂着心口道:“……吓死了,还以为峥哥要把我给宰喽。”
魏枭拿烟头丢他,狠狠的,“你他妈脑残呢?不知道青衣是峥嫂铁磁儿?说那些话纯粹找抽。”
*
秦峥喝了酒,只能让余兮兮开车回去。
凌晨时的大道上没行人,空空落落,她跑车开得像飞机,油门踩到底,近乎凶狠地发泄。秦峥坐在她旁边的副驾驶上,车速太快,他身体后仰保持平衡,唇紧抿,脸色严肃阴沉。
半刻,秦峥瞥了眼窗外,冷风中,林立高楼光速似的倒退。
他沉声唤了句:“兮兮。”
余兮兮脸色平静平时前方,没听见似的。
“兮兮。”秦峥又喊一次,语气更低。
这回她眸光动了下,“什么?”
“这条不是回家的路。”他平静道。她在乱开,压根儿漫无目的。
“……”余兮兮静几秒,忽然猛踩刹车,瞬间,她的身体被惯性甩冲向前,又被安全带重重弹回来。
车轮在地上刮出几道痕,刺耳噪音中,车停了下来。
周围景物陌生,不知是哪个区哪条街。
余兮兮额头往前抵在方向盘上,脸埋低,先一动不动,然后双肩抽搐,越来越剧烈。
秦峥在旁边看着,心像刀绞。
他沉声:“忍什么。要哭就出声儿。”
那姑娘不理他,抱着方向盘,继续咬紧唇瓣儿无声无息。
秦峥拧眉,伸手去抬她的脸,她扭头躲,虽只飞快的一瞬,他却看见她粉色的唇瓣儿已经咬破,雪白的齿尖都沾了血。
积压多时的心疼和不安在一瞬爆发,转化为怒意,他咬牙,下了劲儿不由分说把她扯过来摁怀里,咬牙切齿:“你他妈心里不爽冲老子来,任打任骂任操,别折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