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之间气氛古怪,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搞不清状况,一时没谁搭腔。数秒钟后,还是班长张伟航先回过神,干笑着出来缓和,说:“也行也行,这里头太闹腾,你们要说事情就先回去吧。”
余兮兮没做声,双眸微红,紧紧盯着面前的周易。周易垂眸,不敢看她的眼睛。
半刻,秦峥平静开口:“今晚的费用怎么算。”
张伟航一愣,然后才答道:“哦。我们准备结账之后再分到人头上,估计每个人不会超过三百。”
他冷淡点了下头,从钱夹子里拿出十张一百的放桌上,站起身,“有空再聚,先走了。”
张伟航说:“行,我送送你们。”
“知道路。”
“好。那你们慢走啊。”张伟航扯了扯唇角,然后转头看向余兮兮和周易。两个姑娘都不是好脸色,他略琢磨,以为她们是闹普通矛盾,便笑说:“这么多年的朋友了,都各退一步。有什么事说开就好。”
“……”余兮兮的情绪稍稍平复下来,强笑了下,“嗯。那班长,我们就先走了,有空再聚。”
跟大家伙打完招呼,张伟航便把三人送到包间门口。
隔壁屋,大飞皱紧眉心问,“何队,峥哥他们出包间了。咱们跟不跟?”
“嫌犯都出去了,咱们待这儿下蛋?”何刚冷着脸把手里的烟头拧烂,然后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烟嗓子压得极低,道:“魏枭海燕,给我密切注意大厦附近的情况,一有可疑人物出现,立刻汇报。”
耳机里立刻异口同声:“是!”
紧接着又是一阵呲呲电流声,余兮兮的嗓音传出,压抑的,带着点儿沙哑:“说吧,去哪儿聊。”
然后回话的是周易,相较之下,她的情绪明显平静许多。道:“天台吧。我想看看月亮。”
话音落地,行动组的成员们相视一眼。
何刚给众人递了个眼色,“上天台。”
*
晚上十点,云城车水马龙繁华依旧,人从高处往下看,风景极佳,各色霓虹灯织起一层斑斓的轻纱,将都市温柔笼罩。风从天上来,吹散云雾,露出半张月亮的脸,幽幽的光在大街小巷里静谧流淌。
天台上空空荡荡,只有冷风和月色。
三人在中间的空地上站定。
不多时,周易往边沿位置走近几步,抬手扶住栏杆。大厦有十九层,这个位置,使人生出抬手就能触到天的错觉。她仰起头,月光在黑暗中照亮那张脸,白皙,清丽,姣好,平静,没有丝毫异样。
“兮兮,”她忽然开口,声音轻淡融入夜风,“我记得你说过,当一个人长时间仰望天空的时候,可以看见上帝。”
余兮兮齿尖咬了咬唇瓣,哑声:“这是雨果说的,不是我。”
周易失笑,“都一样。”
余兮兮静几秒,提步准备站得离周易近些。不料刚动身,手腕被一股大力攥住。
她怔愣,抬眼便对上秦峥深不见底的黑眸,那目光,冷静,阴沉,带着丝不容悖逆的警告,不准她去。
短短几秒,余兮兮心凉了半截。
没有只言片语的解释,她却已读懂他的戒备同敌意。显然,周易这个名字已被秦峥归入敌对一方。
胸腔里骤然紧缩,血液的流动被阻断,她脸色苍白,之前那些强行忽视的疑虑再次翻涌上来,从涟漪激荡成惊涛骇浪:刘万被杀当晚,和周易一起出现在医院的杀手护工;周父来云城时,周易一系列的奇怪言行;包括今天,好友那些意味深长的话……
真相昭然若揭。
她拧眉,两手在身侧用力收握成拳,指尖陷进掌心儿,几乎刺破皮肉。
夜里的风忽然变得更冷。
这时周易略微侧头,目光极冷也极静,看向秦峥,良久勾了勾嘴角,自嘲似的问,“怎么,你怕我伤害她?”
秦峥面无表情地把余兮兮护到身后,没空跟她废话:“青衣是你,花旦是沈荷?”
周易静几秒,平淡地点头,“对。”
“你们就是南帕卡集团在中国地区的下线合作人?”
“对。”
“沈荷在哪儿。”
“云城。”
“云城的什么地方。”
“长兴街的一间小旅馆。”
“你们通常怎么联系。”
“打电话,微信。”周易笑了下,“没什么特殊手段。”
两人都是极寻常的语气,一问一答,仿佛朋友间聊天。可每句话都像一记闷棍,结结实实砸在余兮兮的脑门儿上,敲得她耳朵嗡鸣,头昏眼花。
半刻,她皱紧眉头动了动唇,竭力平静了,可话音却破碎得不成语句:“你、你在帮那个缅甸毒枭做事?”
周易抬眼看她,好一阵才答:“对。”
“之前在陆军医院,是你把那个杀手带进去的?”
“是。”
“……”余兮兮的眼眶瞬间充血,手发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盯着她,哑声一字一句:“为什么?”
“什么?”
“你加入那个贩毒集团,帮南帕卡……是为什么?”她视线模糊了,豆大的泪簌簌滚落,“为什么,为什么要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是不是有人逼你?肯定是有人胁迫你所以你才会……”
“为了钱。”周易讥讽地扯唇,“只是为了钱。”
余兮兮浑身一震,“不可能,我不相信。”
周易别过头,用力把眼底的泪憋回去,冷道:“信不信由你,这就是事实。”
“……”她喉头发颤,怒目几乎失控:“我认识你七年,难道不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么?周易,我们都是兽医,连小猫小狗都不忍心伤害的人怎么可能为了钱走这条路!”
周易门齿咬破了嘴唇,低着头,不辩驳,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风停了,浓云再次挡住天上的月,光线也随之黯下几分。
“秦峥,我知道你今天来这儿是为了查我的身份,确定我是不是青衣。”周易平静开口,转过身,清丽的面容波澜不惊,“恭喜,任务完成得挺顺利。”
一阵脚步声从楼梯口的方向传来。
周易侧目,看见行动组的几人后也并未多惊讶,只是勾了勾唇,道:“这么兴师动众,我面子还真不小。”
何刚上前两步站定,表情严肃:“终于见面了。青衣,久仰大名。”
周易:“彼此彼此。”
何刚朝谭同和大飞递了个眼色,两人立刻上前,左右扣住周易的双臂。她很平静,从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反抗。
转身,跟着几人离开。
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一道低沉嗓音,语气轻描淡写:“谁是你的上线公山魈。”
周易步子骤然顿住,没回头:“是我。”
众人大惊,“什么?”
“我直接和南帕卡联系,只听他的命令,没有上线。”她说,“公山魈和青衣就是一个人,都是我。”
秦峥淡道,“周易,和沈荷的那段通话录音是你故意漏出来的吧。”
“……”周易眸光倏的一跳,旋即又如常,转头看向背后那人,“什么通话录音?我不明白。”
他眼神审度,语气低稳而冷沉:“你故意引起警方的注意,又故意带兮兮来这个同学会,目的就是让我们抓你,赶在沈荷落网之前。”
周易有瞬间的僵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秦峥说:“否则你为什么会不打自招。”
“你们已经查到了石川峡的酒吧,那就意味着沈荷已经暴露。查到我只是迟早的事。我累了,不想再演戏也不想再逃,所以才会坦白。”
“不对。”
秦峥嘴角勾起个寡淡的弧度,“你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真正的公山魈。”
“我说了,”周易眼底骤然透出一丝狠,“公山魈和青衣是一个人,我就是公山魈。”
秦峥冷漠地看着她,没应声。
周易紧抿嘴唇和他对视。
这时何刚皱了下眉,不耐地摆手:“算了,在这儿也问不出多的东西。先带回去。”
两个组员点头,接着便要提步离去。
“等等。”周易忽的出声。
大飞皱眉恶狠狠地说:“我警告你,别耍什么花样儿,走上这条道儿就早该料到有下地狱的一天!”
周易冷淡抬起眼皮:“我要真想耍花样,凭你这个草包也能抓得住我?”
谭同怒道:“你还挺狂……”
何刚低斥:“行了。给我消停点儿。”
两个组员闷头不做声了。
周易这才转眸,视线穿过在场众人落在余兮兮身上。余兮兮同样在看她,泪水把精致的眼妆底妆糊得乱七八糟,咬着唇,眼神复杂莫辨。
“诶,余兮兮同志。”周易喊了声。
“……”她没应,眼泪越流越凶,只能拿手背去擦。
周易苦笑:“看我这张乌鸦嘴,果然没法儿给你当伴娘了吧,不过能和你当七年朋友,挺好的。”埋头哽咽了下,续道,“我没害过你,也从来没想过要害你,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说完不多留,踅身大步离去。
几个人影消失在黑漆漆的门洞。
天台上一片死寂,半刻,只剩下余兮兮的哭声,压抑,痛苦,而又无助。秦峥沉默把她抱进怀里,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勺,一下一下地轻抚。
何刚在旁边听得难受,点了根烟,一口就吸进去大半截,然后叹气道:“等再抓到沈荷,这事儿就算结果一半了。”
秦峥说,“要在杀手之前找到沈荷。”
何刚一愣,“什么杀手?”
“周易既然铁了心要保公山魈,就一定不会让花旦活着被抓。”他拧眉眯了下眼,“但愿来得及。”
“走了,我还得去接着审那个青衣。”何刚下劲儿捏秦峥的肩膀,扫了眼他怀里,声音压低:“你回家去吧,好好安慰一下小姑娘。”
秦峥点头,“嗯。”
“……不,”余兮兮拿袖子胡乱地撸了撸脸,抬起头,双眸肿成核桃,“我跟你们一起去吧。老周……周易很信任我,对我,她或许会说实话。”
*
深夜,禁毒总队第七审讯室外。
白炽灯的光惨白惨白,组员们坐在椅子上抽烟,一根接一根,眉头越皱越紧。几分钟后,审讯室的门开了,众人抬头,江海燕拿着口供本儿走出来。
大家掐了烟头起身,“怎么样?”
“咬死自己就是公山魈,其它屁话没有。”江海燕把手里的本儿往桌上一摔,低骂了句,“这女的,看着柔柔弱弱年纪不大,心理素质相当好。难办。”
话刚说完,何刚和秦峥回来了,后头还跟着余兮兮。
几个人起身打招呼,“何队,峥哥……”顿了下,“峥嫂。”
余兮兮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你们好。”
何刚沉声,“还是不改口?”
江海燕脸色凝重,“对。周易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公山魈,而且说,她父母对那些事都不知情。”
秦峥瞥了眼紧闭的审讯室大门,“这会儿里面有谁?”
“魏枭和虎子在接着审。”江海燕说,“但我估计,不会有太大的进展。”
他冷淡点了点头,“让他们出来。”
“好。”
何刚蹙眉,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兮兮,虽然话不太好听,但我还是得告诉你,周易是跨国贩毒集团的犯罪分子,并且是核心要犯,你得警惕一些。”
“我知道。”余兮兮嗓音微哑,“何队放心吧。”
秦峥伸手揉她的脑袋,低声道:“真没问题?”
“嗯。”她捏了捏他的手,笑笑,转身开门进去了。
何刚递了个眼色,大飞立刻把审讯室的窗帘拉开,窗户干净而通透,里头的景象一览无遗——周易坐在审讯椅上,两只手拷在一起,低眉垂目,神色淡然。余兮兮进去之后顿了下,缓缓坐到她对面,两人相隔几米。
玻璃是特殊材质,里头的人看不见外面。
一室无声。
半刻,周易轻轻笑了下,“怎么,你在禁毒总队找了份儿兼职?”
“……”余兮兮闭上眼,“我现在没有心情和你开玩笑。”
周易沉默几秒,眼底笑意一寸寸褪尽,垂眸道:“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我理解你想帮你家首长的心情,但是兮兮,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没必要再问。”
“我不是要帮秦峥,”她咬着牙:“我是要帮你!”
“……帮我?”周易的眼中浮现出一丝迷茫,“自作孽,没有人能帮我。”
“只要你跟何刚他们说实话,抓到公山魈和南帕卡,你就可以减刑的,说不定就不用……”后面那个“死”字没能出口,余兮兮喉头干苦,等情绪重新平静之后才又道:“到底谁是公山魈,你对我都不能说实话么?”
“我不是说了么?公山魈就是我,我是南帕卡的直接下线。”
“鬼扯!”余兮兮大怒,“你一个正常家庭出身的大学生,不缺钱不缺爱,要没人牵线搭桥,怎么可能认识缅甸的毒枭!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能不能别跟我犟?”
周易咬唇,“别问了。”
她悲愤交加,赤红双眼狠狠捶了下桌:“你他妈把我当傻逼一样骗,到现在为止都不肯跟我说实话!我为什么不能问!”
空气有刹那安静。
然后,周易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自嘲地笑:“谁告诉你我是正常家庭出生的孩子?你大概不知道吧,金三角的所有毒枭都会养很多童子兵,帮他们运毒,帮他们杀人,因为小孩子最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是南帕卡养的童子兵,十一岁时才被卖到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