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种军的身体素质常人没法儿比,服药拉通睡一宿,次日,秦峥便完全恢复。
六月份,空气里的燥气更重,宿舍院儿里,蝉鸣一阵接一阵,日头火辣辣的,温度接近三十一。
他光着膀子躺床上,须臾,点了根烟,面无表情,左手无意识地把玩那个浮雕打火机。
盖帽儿甩开,扣上,扣上,甩开,往复循环,脆响叮叮。
不知过了多久,秦峥仰头,浓白烟雾从鼻腔里呼出,弥散在眼前。视野模糊了,所有景物都似隔了层轻薄白纱,他目光冷静,穿透浓烟落在未知的远处。
这个火机是别人送他的,算生日礼物。
Zippo挺简单的一款,不贵,也没什么特色。可一晃多年,他几乎从没离过身。
良久,烟盒空了,烟灰缸满了,秦峥的神思彻底清明,翻身坐起,随手套上件军用背心下了床。
中午光景,有人家开始捣腾午饭,饭菜香味飘得满院儿都是。他走到客厅,余光扫见饭桌上摆着的东西,眯了眯眼,缓慢踱过去。
两个煎鸡蛋,一份三明治。
秦峥在原地站片刻,手背贴了下碗沿,温度冰凉,显然,准备这些的人早已离开许久。侧目,又注意到装鸡蛋的碟子底下还压着张纸条,拿起来一看,写着:粥在锅里,我熬的,早说不是难事儿了吧。
窗外风在吹,饭菜的香味儿送进来,愈发浓,夹杂锅铲翻炒的隐约声响。
这些配桌上的早餐,很居家平常的一幕,于秦峥而言却陌生。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的日子对分作两半,一半儿在山沟里练兵,一半儿在各地出任务,营地,战地,食堂,宿舍,严谨规律,单调充实。而在自家吃饭的机会,细想来,竟几近于无。
秦峥垂眸,指肚刮过纸面上的那行娟秀小字,眉峰斜挑。
隔着纸他都能想象那女人得意洋洋的模样儿。
小东西。
须臾,他拿起那块儿冷透的三明治,刚送到嘴边儿,大门被人从外敲响,“砰砰砰”。
秦峥动作稍顿,“谁?”
门外响起一道嗓音,轻声的,柔和的,属于一个女人:“是我。”
他拧眉,咬了口三明治,过去开门。
门开了。
秦峥没什么语气:“有事?”
屋外,军装笔挺的女军官端然站立,白瘦高挑,气质极佳。军营是最磨炼人的地方,从军的人,无论男女都自带气场,可她却刻意收敛了几分英气,温婉担忧,“峥哥,你好些了么?”
秦峥极其疏离,“没事儿了。”
陈梳扬起嘴角,“你没事儿就好,我还担心你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呢……”说着顿住,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给你的药你收到了么?”
秦峥静了静,想起那袋儿被余兮兮捏得稀烂再扔掉的东西,点了下头,“嗯。”
陈梳笑,“收到了就好。”稍停,语气里多了一丝试探意味:“昨晚我来找过你,你不在,所以我就把给你带的药给了余兮兮,请她转交来着……”
他面无表情地打断:“你来这儿找我,什么事?”
“……”陈梳笑容一僵,有些尴尬:“其实,其实也没什么事。昨天你不是淋雨了么,我来看看你。”
秦峥目光冷淡扫过她的脸,“谢谢组织关心。现在是工作时间,少尉回去吧。”
陈梳说:“中午有两小时午休。”
“所以陈少尉没别的事儿干?”
“……”
这道逐客令很直接,一点儿也不婉转。陈梳皱了皱眉,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于是道:“你应该还没吃午饭?要不,我陪你下楼随便吃点儿吧。”
“不用。”那男人随意抬了抬手,拒绝得很干脆,“有吃的。”
陈梳视线扫过去,见他手上拿个三明治,有点无语,“就吃这个么?”
“锅里还熬了粥。”
陈梳抿唇。
这人说话不给人留后路,也不顾及她一女人的面子,实在过分。可转念一想,他们认识多年,秦峥倒一直都是副拒人千里的冷漠性子,并不只针对谁,于是只好叹了口气,“好吧。”又半开玩笑道:“我大老远来看你,秦少校都不请我进去喝杯茶么?”
秦峥说:“不好。”
一来二去,全是拿热脸贴冷腚,陈梳也觉得没意思了,点点头,“行,那我走了。”说完,转身下楼梯。
秦峥却忽道:“陈梳。”
她嘴角勾了勾,站在楼道上,回头挑眉,“怎么了?”
他脸上的神色冷漠:“以后有事儿在单位上找我,别上这儿。”伸手指了下楼上,面无表情,语气极淡,“我那媳妇儿娇得很,怕她误会。”
话音落地,陈梳脸上的神色瞬间大变,几乎不可置信:“……你媳妇儿?”
“嗯。”
陈梳静默,迟疑道:“余兮兮么?”
“对。”
闻言,她怔怔失神,低下头,忽然笑出一声来,意料之外又意料之外。一面觉得惊讶,一面又觉自己可笑。过去数年,她对他一直有好感,虽明知他有“未婚妻”,但却一直抱存侥幸心理:娃娃亲订下的婚约,哪个成年人会真当回事?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影,纤细窈窕,白软美艳,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那种美和女军官的飒爽截然不同,柔弱,娇气,张扬明媚。秦峥被吸引,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男人的好奇心重,总喜欢接近与自己完全相反的事物。
新鲜感作祟罢了。
秦峥什么人物,一个空有脸蛋的富二代,拿什么跟他比肩?
“……”陈梳侧头,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笑笑,“嗯,你说的我都明白了。听政委说,新的任命文件已经下来了,这周之内应该就会派你去石川峡。好好休息吧。”
话说完,女士军靴带起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秦峥脸上淡淡的,把剩下的三明治全塞嘴里,左腮鼓起,咀嚼,漆黑眼底没有一丝波澜。
石川峡,云城军区特种大队“拂晓”的驻地。
安逸日子过了那么久,也是时候回他该回的地方了。
*
余兮兮今天有些倒霉。
昨晚一夜未眠,今早她不到六点就起来了,想起昨晚拿了秦峥的钥匙还没还,于是下楼还钥匙;还完之后见时间还早,干脆又顺手给那“病人”准备了份早餐。
煎蛋的时候,滚油溅在她手背上,起了个水泡,火烧火辣地疼。她无语,随便挤了点牙膏抹上,然后便出门上班。今天周四,云城某区开招商会,各处都堵得水泄不通,因此坐地铁的人比往常多了一倍,她头趟地铁没挤上去,到基地时已经迟到二十分钟。
好巧不巧,之前主任刚好来科室找余兮兮要资料,转一圈儿没见着人。
然后,余兮兮就挨了顿批。
一上午过去,余兮兮的心情有些郁闷。中午12点多,广播里开始放下班音乐,她拿上饭卡准备去食堂,门外一个声音响起,问:“余医生,吃饭不?”
抬头,见是李成和另外几个认识的军犬兵。
她挤出笑容,“刚准备去呢。”
李成说:“正好,一起吧。”
余兮兮应了声儿,关完电脑起身走出,和几个年轻士兵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来办事儿么?”
“嗯。”李成点头,语气稀松平常,“山狼的责任医师不是要换成你么?我来办公室找点儿它的资料。”
“……”余兮兮当即愣住,半天才说:“山狼的责任医师要换成我?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啊。”
李成笑了下,“刚下来的消息,你们主任估计还没来得及找你。”
“真的假的?”
边儿上一个小战士接话,“当然是真的。山狼是有一等功的军犬,更换责任医师可是大事儿,要出红头文件的,李成能拿这个开玩笑?”
余兮兮皱起眉,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我才刚来几天,都还没转正,按理说没资格负责犬只吧。”更何况,还是山狼这种重点军功犬。
那小战士说:“这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文件一下来,咱服从命令就好,至于首长们怎么安排就不是咱们能过问的了。”
余兮兮说:“但也不能糊里糊涂的吧。”
闻言,李成在边儿上笑起来,压着嗓子道:“你要真想弄明白,干脆问问秦营长去。”
“……”余兮兮眸光一闪,然后抿了抿唇。
秦峥?
她怎么差点儿把他忘了。
昨晚那人高烧沉睡,直到今早她走的时候都还没醒,也不知道现在起床了没?病怎么样了?
琢磨着,余兮兮从兜里摸出手机,略略迟疑,然后拨出去一个号码。
几秒钟后,接通。
一贯低沉的嗓音从听筒里传出,慵懒随意:“怎么?”
她心跳莫名加快,清清嗓子,道:“嗯,那个,你……你起床没有?”
“嗯。”
“那,”她轻轻咬唇瓣儿,“头还疼么?”
“好差不多了。”
“留的东西吃了么?”
“嗯,味道不错。”那人随口应着,又低声笑,“你第一次熬粥,这水平还可以。”
闻言,余兮兮有点儿得意,轻哼了声:“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那头,秦峥勾嘴角,扫一眼外面儿的太阳,“这会儿干嘛呢。”
她说:“哦,准备去食堂吃午饭了。”
“一个人?”
“唔……”余兮兮看了眼旁边的几个同路战士,答:“不是,还有李成和另几个同志。”
卧室的窗帘朝两边儿大开,旭日暖阳倾泻进来,照在秦峥身上。他嘴角挂一抹寡淡随意的弧,弯腰,把各式军刀匕首装进行李箱,换了只手拿手机,“多吃点儿饭。”
“哈?”她不解。
秦峥的语气挺淡:“你太瘦,不好。”腰那么细生生的一条儿,又软又柔弱不禁风,每回抱她他都不敢用力气,生怕掐断。
她脸微红,小声嘀咕地争辩:“……我吃得也不少吧。当每个人都和你一样么?饭量能顶头熊。”
电话那边儿,秦峥眯了下眼:“你说什么?”
“哦,”余兮兮若无其事地答话,嗓门儿别提多洪亮:“我说我争取多吃点儿,长成一头熊。”
秦峥:“……”
旁边几个战士:“……”
说着话,一抬头已经到食堂门口。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好了,我要吃饭了。要没什么事儿就先再见。”
秦峥说:“五点半下班?”
她稍顿,点点头,“嗯。怎么?”
他摸出根烟叼嘴里,点燃,挨个儿给那些军刀抹刀油,动作随意却利落,极有章法,“我忙完来接你。”
余兮兮眸光闪烁,连忙说:“不用了,我坐地铁就……”
秦峥像没听见,淡淡的,“别乱跑,嗯?”
她两手绞衣服下摆,半晌,轻声应了:“……好吧。”
他勾唇,“乖。”
“……”
“行了。去吃饭吧。”
“那……再见。”声音愈发小。
他沉沉嗓音里多了丝笑意,“嗯。”
挂断电话,余兮兮捏着手机,莫名觉得心跳飞快。李成神色狐疑地打量她,奇了怪了:“余医生,你跟秦营长打电话呢?”
她一下回过神儿,“啊,对。”
李成盯着她瞧:“你很热么?”
“怎么这样问?”
李成抬手指指她,“脸好红啊。”
“……”余兮兮一滞,用力咳嗽一声,干笑,“哦,夏天嘛,挺热的。嗯……这食堂空调好像坏了啊,呵,我先打饭去了。”说完脚下生风,跑开了。
李成困惑不解,站原地,拿手挠挠后脑勺,咕哝:“空调没坏,挺凉快的啊。”
后头一个圆脸战士拍他肩,凑上去,“诶,我说对了吧,秦营长和余医生感情挺不错。”
李成皱眉,“怎么看出来的?”
圆脸战士翻白眼,“真笨,难怪没姑娘跟你好。”
李成:“……”
*
下午上班之后,余兮兮果然被主任叫了过去,说山狼现在的责任医师手上的犬只太多,经组织研究后,决定把山狼另外几只退役犬分到她手上,希望她好好努力,认真工作,对军犬们负责,不辜负基地领导的信任。
余兮兮心头一喜,“主任放心,我会好好干的!”
五点半左右,卫生队准时下班。她嘴角弯弯,挎着包走出办公楼,到基地的大门口等秦峥。
没站多久,汽车引擎声便从前方传来了,黑色吉普驰入视野。
余兮兮拉开车门坐进去,一边儿哼歌,一边儿给自己系安全带。
秦峥点烟,抬眸,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心情挺好?”
她点头,笑盈盈的,“对啊。”
秦峥转头,夕阳的余光在她侧脸上镶了层边儿,皮肤嫩白的缘故,光下,细腻得能看清皮下脉络。她在笑,风在她耳边吹拂。
他盯着她,手里夹烟,半天都没抽一口。
这女人像有魔力,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人心。
良久,秦峥收回视线,单手握方向盘把车开进大路,道:“为什么这么高兴?”
余兮兮说:“基地给我分犬只了。”
他点烟灰,“的确是好事儿。恭喜。”
“……”她侧目看他,嘀咕:“切。还说我,你不也喜欢装傻么。”
秦峥眉峰斜挑:“我装什么?”
须臾,余兮兮收敛了笑意,表情严肃:“我问过李成,实习期的助理兽医师是不能带犬的,我是首例。所以,这件事又是你帮的忙,对么?”
话音落地,他静了静,忽然一弯唇,黑眸直勾勾瞧她,半是戏谑半是认真:“是又怎么样?想报答我?”
“……”余兮兮默。
“真要报答也行。”他轻佻淡笑,看她的目光却再无半分玩味,只余专注深沉,“余兮兮,你很清楚我想要什么。”
车里忽然安静下来。
余兮兮无意识地咬紧唇瓣儿,良久,清了清嗓子,尽量很平稳地说:“别的不行。但是,我勉强可以考虑……”
后头话音戛然而止。
突的,她不知看到了什么,脸色大变,喊道:“停车!快!快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