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钱妈妈,实话跟您说了吧,我就是因为我家闺女这张脸毁了,才想着给她找个安稳的去处好安身的……”妇人的眼里原本也是满满的惊异,可是一转眼,便看不出任何痕迹,她从衣袖中扯出一条帕子,先装模作样的抹了一把眼泪,才开口继续说道:“说起来,我家这闺女实在可怜得很呐!您不知道,她脸上这伤疤是前些日子家里走水,她一人在家,睡着了,叫火给烧的。半张脸磕在火盆里,被救出来时三魂已丢了两魂,纵使极力保命,这脸上的疤却怎么也消不下去了——我们这穷苦人家养个闺女不容易,原本还指望着她大些嫁个好人家,也能帮衬着我们些。可是您瞧见了,现在她这幅模样,哪里还嫁的出去?是以,我和老头子一商量,就想着让她来您这红香院。旁的是不成了,这丫头勤快,在厨房当个帮手,或是扫扫地浇浇花什么的,这些琐碎的活儿她都干得来……”
说完,那妇人借着擦眼泪偷偷瞄了老鸨一眼,看她只是一副听故事的样子,丝毫没有动容,那妇人也急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拉起地上的宋红袖,丝毫不怜惜地把她推到老鸨面前,就像推销一件商品一样随意自然:“我家姑娘从小练舞,舞也跳得极好……钱妈妈,咱明人不说暗话,孩子爹的意思是,我们家再穷也不至于去卖闺女,如今这闺女放在您这儿,您只需给我们带几样回礼回去就成了,这样又给您省了买烧火丫头的银子不是?”
“原来如此……”老鸨眯细了眼将目光重新投回宋红袖身上,对她说,“从今儿起你就是我红香院的人了,只要你乖乖听话好好干活,就有你一口饭吃——听见没有?”
宋红袖怯生生抬眼望着她,一双幽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她不说话。
“我说,你送来这丫头不会是个哑巴吧?”老鸨转头问那一脸尴尬的妇人。
第三章母女夜谈
柴房中光线昏暗,门缝中透出一线阳光,依稀可以看见宋红袖此时的表情,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她沉静得如同一汪深潭的目光中微微泛起的涟漪。
那个声称是自己娘亲的人,其实是个人贩子,她是前日到房后那条河边洗衣裳的时候被人打昏带走的。她再醒来,人便已经置身于这柴房之中了。她听那钱妈妈说,这里是红香院。她记得这个地方,离自己和宋柒郁所住的四喜巷也不过两条街的距离。她伸手把纱巾戴好,遮住脸的时候悄悄用手摸了摸自己右半边脸颊,硬结满布,凹凸不平,感觉就像是癞蛤蟆的皮一样,令人厌恶。
宋红袖也不知道自己的脸,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她被带到这里之前,这张脸还是端正清秀的。
没有镜子,但宋红袖也清晰的从钱妈妈的惊叫和诧异的眼神里看出了些什么——她的脸,必然是极骇人的了。
如今这样的处境,她只有以不变应应万变。她打定主意不说话,装哑。
“她……是哑巴,天生的。”那妇人倒是挺会顺竿往上爬,她见宋红袖不说话,为了省事,直接顺着老鸨的话,说宋红袖是个哑巴。
宋红袖在心里笑眯眯把那妇人全家挨个问候了个遍,这才觉得心里舒畅多了。
那老鸨听妇人这么一说,心思也活络起来,不会说话好啊,也不会给她惹什么事,况且,这是白送进门的干活儿的人,不要白不要啊!
妇人眼瞅着这笔买卖有希望了,立马趁热打铁,凑到老鸨耳朵跟前说:“钱妈妈,别的不说,哑巴就算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她也说不出来,只干活不说话,多省心不是!”
老鸨眉毛向上一挑,心满意足点头收了宋红袖。
妇人千恩万谢跟着门外的小厮去账房先生那里领老鸨说的那点少的可怜的银子,宋红袖则被带到了厨房里帮着做些琐碎的活计。
前世时,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生活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宋红袖初初进了红香院,有人好奇,要掀了她的面纱一看。可每每那些人掀开面纱看见那丑陋的伤疤,便手一抖都躲得远远,仿佛见了鬼一样。每到这个时候,宋红袖就只是淡然地将面纱重新戴好,转身离开,轻薄的面纱下,依稀可见一抹不易察觉的浅浅微笑。
刚来到红香院的第二天,宋红袖就借着随院里的一位年纪颇大些的葛婆婆一同出门去采买的机会,趁葛婆婆腿脚不利索,一个不留神,她便偷偷跑掉了。
她只是想回家问宋柒郁一个问题。可是当她急匆匆跑到自家巷子口,却看到大队的迎亲队伍停在自家门前,一身喜袍红盖头遮住面貌的新娘由喜婆牵着从门内走出来。宋红袖跑得气喘吁吁,看到这一幕,不由得脚下一个趔趄,幸好她手快,扶着旁边的青石墙,才堪堪稳住脚步。
宋柒郁,要嫁人了。她刚才从街上跑过来的时候,就听到街边有人在议论,说齐王娶了长乐楼的头牌歌姬七娘为妾。虽是娶妾,那排场,却是这十里八乡无人能及的,真真教人羡慕不已。
宋红袖转头离去,她想,也许什么都不用再问了。她独自回了红香院,葛婆婆还没有回来,她便一个人坐在后门的小石墩上等着,无聊发呆的时候,她想起曾经宋柒郁对自己说过的话,那明眸皓齿的女子温婉的眉目中透着股倔强和痴迷,她说她宋柒郁此生只爱一人,便是宋红袖已故的父亲。虽然宋柒郁从来都没有和自家闺女提起过红袖父亲的名字,可是宋红袖却从娘亲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名温文尔雅,才高绝世的青衫公子的模样。宋柒郁常常将红袖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替她理着头发,跟她讲她的爹爹有多好,有多好……
若是爹爹在世,也许娘亲也就不用再呆在长乐楼里为了生计不得不强颜欢笑,卖唱度日。
宋柒郁是未婚生子,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宋柒郁快要生产的几个月里,她都称病独自躲在这当年那男子买下的小庭院内,想着男子的模样,望着梁上呢喃的飞燕,檐下雨滴滴答滴答坠落,溅起透明的水花。
她不敢闭眼,只怕耳畔响起他清朗的声音,怕听到那一声声温软的轻唤:“七娘,七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