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几百年之后,在高大挺拔的梨树轰然伐倒以前,他们家的男主人曾哭泣,悲伤、哀叹地陪着它坐了三天三夜,他不停地絮絮叼叼地口中低声地讲着含混不清的话语,好像做法事的人念着咒语,也有一些人以为他得了精神病了。
第40章
经常在我们家能听到三爷与三婆激烈的吵骂声,三爷一激动,就会气喘得厉害,整个肺腔里就像堵塞着一块过滤用的纱布一样,空气走到那里总会丝丝缕缕地有些纠缠不清,此时他就会被憋得脸红脖子粗,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喘气。每年到冬天天气寒冷时,他也总是这样。三婆则夹杂着她学来的本地土语,用她那村人们难以辨别的外地腔调在三爷因气喘而闭声以后越骂越勇,她那慷慨激扬的婉转声音,像唱花儿一样。
他们有三个孩子,老大老二都是男孩。老大叫陈国安,比二婆家的陈国兴还大一岁或几个月;老二叫陈国全,比我则大三岁;老三是个女孩,叫陈果,比我小一个月,我还得把她叫姑姑。
在我最初的记忆中,母亲是那样的温柔贤慧。在寒冷的冬夜,母亲将我们家的土炕烧得暖暖和和的,我们坐在温暖的炕上,我和弟弟围绕在她的身边,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将红宝书翻到最后,教我们唱印在上面的歌曲《我爱北京天安门》。她首先会声情并茂地连唱两遍,她那优美的歌声立刻飞扬在寒冷的冬夜,充满了我们家小小的厢房。我和弟弟立刻被她专注的神情和优美的歌声所吸引,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跟着她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向前进。
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双手将红宝书捧在胸前,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一字一句地教我们歌唱,我和弟弟学习的都很认真。我们三个人的歌声不断地在温暖的小屋中飞扬。唱到最后,母亲总会在我们的期待中静悄悄地下炕,“吱溜”一声打开屋门,走进寒冷黑暗的夜色中。不一会儿,她会微笑着从旁边的厨房里拿来一个洗干净的红薯或甜萝卜,在我们的热切期待中仔细地一点一点削去它的外皮,削成整齐的小块块放进我们的嘴里,我们慢慢地嚼着,它们并不冰凉,反而使人觉得更加的爽口脆嫩。当你慢慢地咀嚼,品尝着它们的时候,那从牙齿间喷溢到口腔中的香甜,会慢慢地流入你的胃里,然后充满你的全身。直到吃完了,我们才关灯睡觉。整个过程使我们感到是那样的惬意,那样的让我感动而终身难忘。在那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里,我们一年之中也很难很少吃到水果,在寒冷季节火热的炕上,在母亲充满亲情的怀抱中吃到甘甜的红薯和萝卜,成了我们最大的享受。
有时候母亲会在火热温暖的土炕上,拿来花花绿绿的彩纸,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地小心翼翼地学剪新学来的窗花样式。她先在准备好的旧书页,旧报纸或废弃的旧鞋样上比比划划一番,寻思着看来或听来的埋藏在心中的窗花图案,寻找下剪子的路线和手指翻动的方法。当她将这一切都考虑成熟,寻找到感觉之后,她就会用温柔的手指将它们折叠好,用锋利的剪刀按照心中的构思慢慢地剪下来。然后,她会将剪下来的窗花打开放在手中与她心中的图案比较,看它们哪里还有缺陷或不足,这时候她也会让我们评测,看是否好看。这时候一直在旁边耐心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的我和弟弟,就会用娇嫩的小手指头指着说出自己的看法:比如哪一处的图案太密或空白太多;小鸟儿的嘴巴太纤细太长或张开得太大;花朵相比叶子来说有些小或支撑起它昂起的头的枝条有些弯曲不直;或者小蜜蜂颤抖的羽翅一边高一边低等等。母亲总是一边微笑地看着我们,一边耐心认真地听着我们说出的各自的看法和争论,她总是用她温柔的双手抚摸着我们稚嫩的头和柔软的头发,神情安详地看着我们,直到我们再也挑不出毛病为止。这时候她就会折叠好彩纸用锋利的剪刀仔细地剪出改进后的图案,每到这个时候异常安静的我们都会听到母亲屏神凝气地喘息,看见鲜红的血液在她温柔地铰动着的手指间流过时轻微的哗哗声。
当这一切结束之后,母亲就会将新剪好的窗花折叠好夹在一本发黄的书页里,等到过年的时候用。那里已经逐页夹满了她在不同的夜晚剪好的各种样式的窗花。她将那些珍贵的各色彩纸重新卷好,将雪亮锋利的剪刀收起来放在装针线布头用的小小的针线蒲蓝里,安顿我们一起睡觉。
吃过腊八粥以后,各家的小孩子们都会日复一日地计算着过年的那一天。从腊月初八到大年三十的上午,大街上天天都有集市,卖各种各样过年时用的年货,包括一些现成的吃食、用品和用料,糖果点心,各种各样喜庆的年画,和孩子们最爱玩的东西。孩子们会时常随着大人们来这里买年货,会看到许多新奇好玩的东西。大人们在这里买各种各样过年用的年货时会在称好的糖果点心里抓一些让孩子们先尝尝鲜,给孩子们买一些好玩的东西,男孩子们会得到爆竹,于是随着年关的临近,爆竹声此起彼落,经日不绝,日复一日地繁密起来。母亲最爱买的还是窗花,她经常领着我和弟弟在卖窗花的小摊前留连忘返,挑选一些我们喜欢的样式和图案。卖窗花的在临街房子的墙壁上绷上一块比较大的深蓝色布幔,就像照相馆给人照相时的背景。然后将各种各样花花绿绿五彩斑斓的窗花用针扎着整齐地在布幔上排列成几行,这些花花绿绿五彩斑斓的窗花在寒冷灰暗的冬日里显得格外的美丽和醒目。当母亲在热闹的集市中发现它们的时候,她往往会停下脚步,认真细心地挑选一些,买窗花时都要成对地买,因为在贴它们的时候都要在窗户上讲究对称的贴。卖窗花的会用布满茧子看似粗笨,实则灵巧的手将纤巧的窗花一对一对地数好,折叠起来用纸包好交给母亲,母亲则一边交钱,一边小心地将包着窗花的纸包装在身上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