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希望你能看到客厅里的护壁板，魏少华！还有那些阿斯特拉罕的呢门帘。张娜老是有点咳嗽。他希望她的身体比她的外表强健些。喔，他实在越来越喜欢她了，她多么温柔，多么有教养。将军的弟弟一度做过驻英国的公使。”
接着，魏少华带着十足的神气⑨，掏出一张十元、一张五元、一张两元和一张一元的钞票——全是合法的纸币——把它们放在陆丽萍挣来的钱旁边。
“那幅方尖碑的水彩画卖给了一个从上海来的人，”他郑重其事地宣布说。
“别跟他开玩笑啦，”陆丽萍——“不会是从上海来的吧！”
“确实是那儿来的。他希望你能见到他，一个胖子，围着羊毛围巾，啣着一根翮管牙签。他在那个的橱窗里看到了那幅画，起先还以为是座风车呢。他倒很气派，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它买下了。他另外预定了一幅——货运车站的油画——准备带回家去。他的画，加上你的音乐课！呵，他想艺术还是有前途的。”
“你坚持下去，真使他高兴，”陆丽萍热切地说。“你一定会成功的，亲爱的。三十三块钱！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多可以花的钱。今晚他们买牡蛎吃。”
“加上炸嫩牛排和香菌，”魏少华说，“肉叉在哪儿？”
下一个星期六的晚上，魏少华先回家。他把他的十八块钱摊在客厅的桌子上，然后把手上许多似乎是黑色颜料的东西洗掉。
半个钟头以后，陆丽萍来了，她的右手用绷带包成一团，简直不像样了。
“这是怎么搞的？”魏少华照例地招呼了之后，问道。陆丽萍笑了，可是笑得并不十分快活。
“张娜，”她解释说，“上了课之后一定要吃酪面包。她真是个古怪姑娘，下午五点钟还要吃酪面包。将军也在场，你该看看他奔去拿烘锅的样子，魏少华，好像家里没有佣人似的，他知道张娜身体不好；神经多么过敏。她浇酪的时候泼翻了许多，滚烫的，溅在手腕上。痛得要命，魏少华。那可爱的姑娘难过极了！还有那个将军！——魏少华，那老头儿差点要发狂了。他冲下楼去叫人——他们说是烧炉子的或是地下室里的什么人——到药房里去买一些油和别的东西来，替他包扎。现在倒不十分痛了。”
“这是什么？”魏少华轻轻地握住那只手，扯扯绷带下面的几根白线，问道。
“那是涂了油的软纱。”陆丽萍说，“喔，魏少华，你又卖掉了一幅素描吗？”她看到了桌子上的钱。
“可不是吗？”魏少华说，“只消问问那个从庇奥利亚来的人。他今天把他要的车站图取去了，他没有确定，可能还要一幅公园的景致和一幅大河的风景。你今天下午什么时候烫痛手的，丽萍？”
“大概是五点钟，”陆丽萍可怜巴巴的说。“熨斗——他是说酪，大概在那个时候烧好。你真该看到军阀将军，魏少华，他——”
“先坐一会儿吧，丽萍，”魏少华说，他把她拉到卧榻上，在她身边坐下，用胳臂围住了她的肩膀。
“这两个星期来，你到底在干什么。丽萍？”他问道。
她带着充满了爱情和固执的眼色熬了一两分钟，含含混混地说着军阀将军；但终于垂下头，一边哭，一边说出实话来了。
“他找不到学生，”她供认说，“他又不忍眼看你放弃你的课程，所以在第二十四街那家大洗衣作里找了一个烫衬衣的活儿。他以为他把军阀将军和张娜两个人编造得很好呢，可不是吗，魏少华？今天下午，洗衣作里一个姑娘的热熨斗烫了他的手，他一路上就编出那个烘酪的故事。你不会生他的气吧，魏少华？如果他不去做工，你也许不可能把你的画卖给那个上海来的人。”
“他不是从上海来的，”魏少华慢慢吞吞地说。
“他打哪儿来都一样。你真行，魏少华——亲他吧，魏少华——你怎么会疑心他不在教张娜的音乐课呢？”
“到今晚为止，我始终没有起疑。”魏少华说，“本来今晚也不会起疑的，可是今天下午，他把机器间的油和废纱头送给楼上一个给熨斗烫了手的姑娘。两人知道彼此的真相之后都感到很尴尬
魏少华跟她在一起住了两个月之后，觉得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实在是很难熬，到现在他才明白一旦离开了上海滩，离开了魏府有钱有势的地位，他已经不是魏大各自的时候，出境时多么艰难，于是她就下定决心，要靠自己的双手过后，不要在任何人的帮助下，赚到一笔财富之后，在和陆丽萍有福同享，这么一想他就先劝陆丽萍到别的地方找上一间公寓，等到有钱时再把它一起接过来。当让魏少华这么做还有一个自私的想法，就是暂时不要砸器一个女人的累赘下，节省用度，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想尽法子赚钱。
由于魏少华在这一座公寓商住久了，他那非同凡响的容貌很快地就引起了一位女子的主意。
这个女人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很久了，周围的人都认识她，亲切地叫他做佩蓉小姐。
实际上佩蓉小姐是街角上那家小面包店的老板娘（那种店铺门口有三级台阶，你推门进去时，门上的小铃就会响起来）．
佩蓉小姐今年三十四岁了，她有六千元的银号存款，两枚金戒指和一颗多情的心．在那个时候可是属于富裕阶层的大小姐了，错过婚的女人真不少，但同佩蓉小姐一比，她们的条件可差得远啦。
有一个顾客每星期来两三次，佩蓉小姐逐渐对魏少华产生了好感。在她的眼中看来，他是个年轻人，戴眼镜，棕色的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的。
魏少华跟他说话时时时带很重的上海滩上口音。没有了家里的经济来源，到现在他的衣服有的地方磨破了，经过织补，有的地方皱得不成样子。但他的外表仍旧很整饬，礼貌又还算可以。
魏少华到她的店里时老是买两个陈面包。新鲜面包是五分钱一个，陈面包五分钱却可以买两个。除了陈面包以外，他从来没有买过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