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缘分,就在这一栋隔着一间强的另外一座公寓,就住着小梅的远房亲戚叫陆丽萍的,即让是缘分,在这里,就觉得对这个与小妹仔性格上大相庭径的陆丽萍大书特书了。
这个陆丽萍生长在南方一个松林小村里,在小孩子的时候还去过小梅的家里住过一段时间,她把六音阶之类的玩意儿搞得那样出色,以致她的亲戚们给她凑了一笔数目很小的款子,让她到北方去“深造”。他们没有看到她成——,那就是他们要讲的故事。
几天后魏少华和陆丽萍在一个画室里见了面,那儿有许多研究美术和音乐的人经常聚会,讨论明暗对照法、音乐、伦勃朗的作品②、绘画、糊墙纸、萧邦④、奥朗⑤。
魏少华和陆丽萍互相——或者彼此,随你高兴怎么说——一见倾心,短期内他们就产生了爱情,有着同一个情感的向往——当一个人爱好你的艺术时,就觉得没有什么牺牲是难以忍受的。
不久之后两人租了一层公寓,那是一个寂静的地方——单调得像是钢琴键盘左端的A高半音。可是他们很幸福;因为他们有了各自的艺术,又有了对方。他对有钱的年轻人的劝告是——为了争取和你的艺术以及你的陆丽萍住在公寓里的权利,赶快把你所有的东西都卖掉,施舍给穷苦的看门人吧。
公寓生活是唯一真正的快乐,住公寓的人一定都赞成他的论断。家庭只要幸福,房间小又何妨——让梳妆台坍下来作为弹子桌;让火炉架改作练习划船的机器;让写字桌充当临时的卧榻,洗脸架充当竖式钢琴;如果可能的话,让四堵墙壁挤拢来,你和你的陆丽萍仍旧在里面,可是假若家庭不幸福,随它怎么宽敞——你从金门进去,魏少华仔此时觉得一切到头还是枉然。
魏少华在法国恩乐思学院那儿学画——各位都知道哪儿的声望。他取费高昂;课程轻松——他的高昂轻松给他带来了声望。
陆丽萍在北平民族音乐学院的退休教授郭海那儿学习,各位也知道他是一个出名的专跟钢琴键盘找麻烦的家伙。
只要他们的钱没用完,他们的生活很平淡的。谁都是这样——算了吧,他不愿意说愤世嫉俗的话。他们的目标非常清楚明确。魏少华很快就能有画问世,那些鬓须稀朗而钱袋厚实的老先生,就要争先恐后地挤到他的画室里来抢购他的作品。陆丽萍要把音乐搞好,然后对它满不在乎,如果她看到音乐厅里的位置和包厢不满座的话,她可以推托喉痛,拒绝登台,在专用的餐室里吃龙虾。
但是依他说,最美满的还是那小公寓里的家庭生活:学习了一天之后的情话絮语;舒适的晚饭和新鲜、清淡的早餐;关于志向的交谈——他们不但关心自己的,也关心对方的志向,否则就没有意义了——互助和灵感;还有——恕他直率——晚上十一点钟吃的菜裹肉片和酪。
可是没多久,艺术动摇了。即使没有人去摇动它,有时它自己也会动摇的。俗语说得好,坐吃山空,应该付给马杰斯脱和罗森斯托克两位先生的学费也没着落了。当你爱好你的艺术时,就觉得没有什么牺牲是难以忍受的。于是,陆丽萍说,她得教授音乐,以免断炊。
她在外面奔走了两三天,兜揽学生。一天晚上,她兴高采烈地回家来。
“少华,亲爱的,”她快活地说,“我有一个学生啦。哟,那家人可真好。一位将军——乱世军阀重的一位将军的小姐,住在兰宁市区第七十一街。多么漂亮的房子,魏少华——你该看看那扇大门!他想就是你所说的拜占廷式⑦。还有屋子里面!喔,魏少华,他从没见过那样豪华的摆设。
“他的学生是他的女儿张娜。他见了她就喜欢极啦。她是个柔弱的小东西——老是穿白的;态度又多么朴实可爱!她只有十八岁。他一星期教三次课;你想想看,魏少华!每课五块钱。数目固然不大,可是他一点也不在乎;等他再找到两三个学生,他又可以到平如凯先生那儿去学习了。现在,别皱眉头啦,亲爱的,让他们好好吃一顿晚饭吧。”
“你倒不错,,”魏少华说,一面用剪刀在开一听青豆,“可是他怎么办呢?你认为他能让你忙着挣钱,他自己却在艺术的领域里追逐吗?,决不能够!他想他以卖卖报纸,搬石子铺马路,多少也挣一两块钱回来。”
陆丽萍走过来,勾住他的脖子。
“少华,你真傻。你一定得坚持学习。他并不是放弃了音乐去干别的事情。他一面教授,一面也能学一些。他永远跟他的音乐在一起。何况他们一星期有十五钱,可以过得像百万富翁那般快乐。
“好吧,”魏少华说,一面去拿那只贝壳形的蓝菜碟。可是他不愿意让你去教课,那不是艺术。你这样牺牲真了不起,真叫人佩服。“
“当你爱好你的艺术时,就觉得没有什么牺牲是难以忍受的,”陆丽萍说。
“他在公园里画的那张素描,别人说上面的天空很好。”魏少华说。“一位朋友答应他在他的橱窗里挂上两张。如果碰上一个合适的有钱的傻瓜,可能卖掉一张。”
“他相信一定卖得掉的,”陆丽萍亲切地说。“现在让他们先来感谢军阀将军和这烤羊肉吧。”
下一个星期,他两每天一早就吃早饭。魏少华很起劲地要到中央公园里去在晨光下画几张速写,七点钟的时候,陆丽萍给了他早饭、拥抱、赞美、接亲之后,把他送出门。艺术是个迷人的情妇。他回家时,多半已是晚上七点钟了。
周末,愉快自豪、可是疲血不堪的陆丽萍,得意扬扬地掏出三张五块钱的钞票,扔在那八呎阔十呎长的公寓客厅里的八吋阔十吋长的桌子上。
“有时候,”她有些厌倦地说,“张娜真叫他费劲。他想她大概练习得不充分,他得三翻四复地教她。而且她老是浑身穿白,也叫人觉得单调。不过老将军倒是一超怪的老头儿!他希望你能认识他,魏少华,他和张娜练钢琴的时候,他偶尔走进来——他是个鳏夫,你知道——站在那儿捋他的白胡子。”“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教得怎么样啦?”他老是这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