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百无聊赖地转弄手里的笔,却在转头的瞬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侧脸。嘴角仍是那个玩世不恭的微笑,唇边茸茸的小胡须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温暖又柔软,像刚孵出小鸡的胎毛,像春天里刚露头的韭苗,又像蒲公英顶上纤细的绒絮。但她只敢这样远远地看着却不敢说一句话,哪怕只是一个“你好”。但却又不忍放过这个搭讪的好机会,便低下头反复练习一个微笑和问好,直到嘴角上扬到一个完美的弧度,声线调整到最温柔的音区。心里装着喜欢的人呀,哪怕是一个字,也要经过千番的揣摩和酝酿,灌注深深的思量。当她终于整理好笑容抬起头时,却发现他已经起身走到别处去了。
我在心里叹一口气。懊丧地埋怨自己为什么那么胆小,那么懦弱,喜欢的人在眼前,说上一句话却难得像隔着千沟万壑。心里默念了千百遍的台词,只好在没人的时候,说给自己听。
但是机会也终究没有远去。为了参演市里的歌剧节,展示中国的文化,剧团排演了出了外国式的《霸王别姬》。“霸王”的人选众望所归落在凯南头上,虞姬也由一个歌剧功底深厚的女孩扮演。我苦苦哀求音乐老师让我去给演员们帮忙,哪怕做点收衣服拎化妆箱的杂活。有人说说,喜欢一个人,就觉得自己变得很低很低,低到了尘埃里;但因为心里是喜欢的,便又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做这一切,我坚信,自己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排练场里,凯南沉郁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回响,慷慨的悲歌萦绕在我心里,连着那张霸王的脸,久久不能弥散。时间仿佛黜步不前,溯游回到江东。冷月,朔风,帐中,残酒。项羽怀抱着虞姬,一滴泪落进酒中,巧妙地调和杯中的月色。两张萧瑟的面孔穿过千年的尘埃重合,晚风奏着清冷的楚歌。那一瞬间,泪水竟漫上眼眶。
演出的那一天,我们就早早地赶到剧院候场。后台,化妆的老师忙得团团转,几只粉刷在手里来回飞舞,在一张张涂了白粉的脸上点染出夸张的色彩。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摆弄化妆箱里的粉盒。这时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我起身开门,一个身影敏捷地从门缝里闪了进来。
“怎么是你……你怎么连戏服都没换?”一身校服上面,是一张干干净净的脸。
“嘘……我刚才溜出去买点东西,你小点声别让老师听见。”说着,凯南抱起一堆衣服向窗帘后面走去。
“你帮我看着点啊,我去换衣服。”我没来得及应一声,就看见窗帘布随着里面人的动作幅度而剧烈地来回抖动,溅起一些尘埃在阳光下飞旋。在那光影交错的瞬间我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像是那些空气中闪光的粒子,抓不住却那么清晰地浮动在眼前。颤抖着的红色窗帘也给了我无限的遐想。她盯着那块窗帘,听见里面传来腰带的金属扣相互撞击的声音,毛衣脱下时轻微的噼里啪啦的静电声,听见里面少年有些急促的喘息声。她红着脸,将目光转向别处。
“哎……那个谁,你能帮我一下吗?我这后面的拉链好像有点卡了,你帮我拉一下好吗?”
我听到这句话时脸上呈现短暂的错愕:“你……让我帮你啊?”
“没事,我都换好了,就光拉链了。”
我的脸变得更加红了。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呼吸一下比平时快了一个节拍。她撩起窗帘的一角走进去,凯南背对着她,一段拉链从脖颈延伸到后背,漏出一小块古铜色的皮肤。阳光从窗户射进来,抚过两张年轻的脸颊。心跳声在此被无限放大,伴随着脸上飞起的片片红霞。
凯南走出窗帘,正遇上换粉饼的老师:“哎哟我的主角大少爷,你怎么还一点妆都没化?这还有多长时间就到咱了?”但看着身后排队的队伍,又不好让他加塞。这时她看见坐在旁边的我:“哎,我你现在没事吧?去帮陈凯南化底妆,就照我教你的做。”说完就不由分说转过身去忙活了。
我拿起瓷白的油彩盒,坐到凯南前。油彩是稠厚的膏状,没法用粉刷,只能用手蘸了在脸上涂抹。我用手指拈起一点白色,冰凉厚重的膏体在他温热的脸颊上涂展开来,慢慢延伸到全脸。凯南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蜻蜓的翅膀纤弱地颤抖。我的手指蘸上不同颜色,那些颜色便像花朵般在他脸上渐次开放。他温热的鼻息扑在她的脸上,她睁大眼睛用手细细地将色彩抹匀调和,像是在完成一件神圣的艺术品。
演出最终大获成功。看见扮相英俊魁梧的凯南微笑地在台上接过奖状,镁光灯如流水般倾泻在华丽的蟒袍上,金线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却敌不过他的笑容闪亮。我站在后台昏暗的角落,却激动得难以自已。
他在台上挥手致意的时候,眼睛转向我的方向。他嘴角大幅度地上扬,用手比出V的姿势,用夸张的嘴形说着“我——我们赢了”。
你哭,乱了岁月;你笑,醉了年华。
你轻轻唤我的名字。我的世界一秒就倾斜。
一路上能遇见你,真好。
时间的车轮隆隆地向前碾压,转眼间到了中级。沉重的课业压力不由分说把一切湮没,歌剧队停止活动,篮球场也不见了往日跃动的身影。我眉心蹙起薄薄的哀伤。
所谓祸不单行。中级下学期的三次模拟考,我名次直线下滑,成绩连创新低,其速度之快反差之大令所有老师同学乍舌。她看见那些或惋惜,或不屑,或幸灾乐祸或冷眼旁观的目光。每一道,都像钝刀子割据着心,看着它一点一点凋零,像碎了一地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