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到了黄昏，他靠上岸，把渔网挂在岸边的架子上，自己提着打上来的12条鱼回家了。
家里早已冒起了炊烟，母亲在灶屋里忙碌着，周父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着烟斗。
“嫂子呢？”他问。
周父用烟斗朝里屋指了指。
走进去一看，嫂子还是半躺在床上，手里抱着孩子。
孩子的眼睛紧闭着，青紫色的面孔在暮色中看来有几分狰狞。
他似乎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也许孩子已经开始腐烂了？
他把灯打开，嫂子的眼皮抬了抬。
“嫂子，把孩子放下吧。”他小声说。
“我再抱抱他。”嫂子机械地说。
二表哥在屋子里站了片刻，便转身出门，挑出一条最大的鱼，放在水沟边剖开肚子，去掉鳞片。
周父还在张望着家门前的那条路，他的大儿子大表哥，这个时候应该快到家了。
暮色如黑烟般弥漫开来，屋里屋外沉入黑暗之中，灶屋里的灯亮了，依旧没人说话，寂静像磨盘压在屋檐上。
大表哥的影子慢慢从暮色中凸显出来，他站在周父面前，浑身笼罩着烟斗里喷出来的青烟。
“爹。”他喊了一声。
“回来了？”王父把烟头在台阶上磕了磕，“回来了就快点动手吧。”
大表哥点了点头，进灶屋和娘打了声招呼，便走进自己房里。
五姨太的大表嫂里抱着的孩子已经停止了呼吸，发出了异味。他凑近看了看，是个胖乎乎的壮实儿子，额头正中一粒漂亮的朱砂痣。一出生就死了，和别的孕妇一样，他们的儿子也没有逃过出生就死的厄运。他伸出手，大表嫂把胳膊朝后缩了缩，他手上加了点劲，把孩子夺了过来。
“走吧。”他说。
大表嫂沉重地呼吸一阵，穿好衣服下了床。
五姨太的姨父和二表哥已经准备好了，站在门口等着他俩。
四个人轮流抱着死去的孩子，慢慢朝河边走去。
白河水在月色下脉脉流淌着。在这条长河之下，不知道有多少婴儿的亡魂。
大表哥把孩子放到河边的沙滩上，慢慢剥去他身上的衣服。孩子赤条条地展现在月光下，像一尾壮大的银鱼。
三个男人站到水里，隔几步站一个，最远的大表哥，水已经齐到了他的胸膛。
大表嫂在岸上把孩子抱起来，亲了几下，又放到脸上贴了好一阵子，这才把孩子递给五姨太的姨父。
五姨太的姨父把孩子递给二表哥，二表哥又把他递给了大表哥。
大表哥轻轻接过儿子。
死去的孩子已经僵硬了，变得异常沉重。他把身子弯下，双臂伸展，将孩子浸入水中。
月光照得水面如此明亮。
远处，白河水底闪着银白的光。
“去吧，水里有很多小朋友陪你。”他慢慢松开手，轻轻朝前推了推，孩子的身体往前轻轻一送，便顺着水划到了更深的地方。
孩子就这样消失了，他再也看不见他，月光无法穿透水面。
大表哥惆怅地瞪大眼睛望着，却只能看到亮闪闪的河水。
五姨太以前在故乡的时候，也是亲眼看到无数的婴儿沉入水底
梦中的大表哥也在竭力想回忆起5年前的白河，但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在他脑子里，只有眼前这条白河——洁白的河床在水底下闪光，仿佛从千古以来一直如此。
但他确实知道，在5年以前，白河的河床不是白色的，那时候它还不叫白河。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不过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时候村里每年都会生出很多孩子，河里的鱼总也打不完。
但后来就变了
在梦中始终有一个声音像鬼一样的想五姨太诉说着——————————
第一户人家生出了死婴儿，此后，村子里就再也没有生出过活着的孩子。所有的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都很健康，做各种检查都没毛病，甚至在临产前，还能听到强健有力的胎音。但一生出来就是死的，脸色青紫，嘴唇灰白，医生说是缺氧，可谁都知道这不是那么回事。
依照千百年来的习俗，未满周岁的婴儿不宜入土，所有的孩子都抛入了这条河。
连续不断地有刚出生的死婴抛入这条河。
随着死婴的抛入，白河的河床慢慢就变成了白色，白得像雪。
这一条河在五姨太的梦中被叫作白河的，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婴儿河”。
持续的死亡无法抵挡生育的欲望，人们仍旧不断地繁殖，但没有一例成活，即使他们搬到外地，即使他们不再和本地的人通婚，也无法改变婴儿持续死亡的事实。
调查进行了一次又一次，却从来没有查到死婴的原因。
在梦中的5年里，村子里再也听不到初生婴儿的啼哭，一个新生儿也没有，村子仿佛都变老了。原本有1000多户的村庄，搬走了一大半，最后只剩下400多户人家。
但，生活还在继续，就像这白河，无论河床是什么颜色，它仍旧孕育着两岸的百姓，它的腹腔里仍旧有无数的水族在生存。
一段日子后，鱼也慢慢减少了，人们说，连白河也失去了生育能力。
五姨太的梦里忽然屋里的声音响了下来
“哥，回了。”二表哥的声音把大表哥从沉思中拉出来，他应和一声，慢慢地走了上去。
四个人并肩走了回去，谁也没有说话。
家里，饭菜已经做好，洁白的鱼汤冒着热气，洁白的鱼汤，和白河的河床一样白，洁白的鱼肉，像婴儿的肉一样嫩。
白河仍旧流淌着，日子仍旧流淌着。
人们还是这样生活。
不过，鱼确实是越来越少了。
当二表哥再次摇船到白河中央，正要撒网下去的时候，一条鱼从水里跳了出来。
接着又有几条鱼跳出来。
再接着，更多的鱼跃出水面，银闪闪的鱼在太阳下扑腾着，一眼望去，河头河尾都是鱼，鱼形成了浪，白河水面被鱼的鳞光遮住了。
二表哥的眼睛被眩花了，揉了揉眼睛，一网下去，满满一网的鱼。
又一网下去，满网。
打了三网，渔船载重到了极限，而鱼仍旧在不断飞跃，更多的渔船加入了撒网的行列。
二表哥把渔船摇回岸边，放下仓里的鱼，又返回河面，持续抛网。
这一天，整个白河村都丰收了，龙王爷的子子孙孙们落网的不计其数，每家每户的渔船和鱼仓都满了，最后实在装不下这么多鱼，才依依不舍地摇船归岸。
大表嫂和娘拿着木桶进入自家后院修砌的鱼仓，打算捞几条鱼做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