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却了他的模样,他的声音,可是我还记着最初的温暖。他和我一样都是顽皮的孩童,爬上高高的桑树为我摘下果子,和我一起躲在厨房里吓唬那些厨娘,亦或是抓一些毛毛虫放在灶台上。这些记忆越发清晰,可是我却渐渐走不动路了。
江风吹得我两腿生疼。若是他哪一日归来,我还是会原谅他。同我年轻时候一样,为他磨墨,为他跪在雪地中求药。
六郎从船板上跳下,他也不再年轻,可是身体依旧明朗结实,高大的身影落在我的面前,挡住我看向远方的视线。
他说:“回去吧,你腿脚不便,若是再吹一会冷风只怕又要疼一宿了。”
我固执地摇摇头。他挡在我的身前,帮我挡住微冷的江风,“我帮你看着,若是他回来,我会告诉你。”
“可是你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我依旧望着天际的渔船,不肯离去。
六郎叹息了一声,将手抚在我的肩上,“你还记得吗?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他也变了,若是他归来只怕也认不出你来了。”
沉默之后,我才点点头,“他叫周白,六郎你记着,他叫周白。”我不放心地念了几遍,这才转身离去。
回到自己的茅屋中呆呆地坐着,往事一幕幕都浮现在眼前。十几年都没有再做过同样的梦了,月色朦胧之中一袭白衣缓缓走出,只是这一次怎么也看不清楚他的容颜。雾气染在牡丹上,夜风吹过,花瓣凋零,一片绯红。
待我醒来的时候不过是暮色西垂罢了,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竟然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厨房里传来声响,我起身推开门看见六郎半蹲着帮我起锅添柴。
黑色的大锅里放的是一条鲜鱼,他看见我,已到中年的脸上依旧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你怎么醒来了,是不是我声音太大了?”
第三十九章我已经老了
我摇摇头眼角有了湿润,“六郎,等我老了你还会不会留在我的身边?”
他将锅盖合上,半晌才站起了身子。他注视着我不再年轻的面容,每一眼都无比的认真与专注,“只要他没有回来,我都会留在你的身边。”
“六郎,六郎……”我擦干净自己的眼泪,唇角却上扬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这一个拥抱迟来了好久,若是当年我愿意抱着他,嫁给他,说不定我们早已子孙满堂了。
又是三十年过去了,我真的已经老了,银发披肩,成了耄耋的老妇人。六郎同样也老去了,但是他依旧会照拂我,对我露出淡淡的笑意。
这一日他搀扶着我来到渡口边上,这一辈我没有嫁人,他也没有娶别人为妻。等他从黝黑的少年成了干瘪的老头,依旧愿意待在我的身边。
“今日只怕他也不会归来。”
那一年跪在雪地里冻坏了我的双腿,现在我已经无法利落的走路了,每日都是六郎扶着我来到渡口边看一看。
我没有说话,他只以为我是失望了。
“小娘子他要是永远也不回来怎么办?我怕你等不下去了,我也怕我再也扶不动你出来守在渡口边。”
“不要叫我小娘子”我裂开了干瘪的嘴唇,“我已经老了。”
我颤颤伸出自己干瘪的枯手盖在六郎的手背上,手心已经变得麻木再也体会不到他皮肤上的温暖。
“六郎我到今日才明白一件事,其实周白回不回来已经不再重要了。我只希望死在你的后面,你能扶着我的棺柩,陪着我走过最后一段路。”
转头微笑的时候,才发现身边黑老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晶亮的光芒。
日夜兼程终于来到了京城,花街柳巷一派繁华景象。这与我之前所住过的城镇完全不能相比,车马声喧嚣,买卖声不绝,同来的寒衣学子也为眼前富足的景象所震惊,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他们不少人为这样的富足与繁华所迷惑,将自己身上所带不多的钱都投入了声色之地,投入了华美的餐馆酒楼里。
我摸着怀里的十两银子,眼前忽然闪过她含水的双眸,心心念念希望我回去。不,我不可能再回去,那个地方承载了我太多不堪的回忆。我要她用尽一生来等待,我要她爱上我却永远也得不到我,我要她带着这样苟且的名声活下去,永远受人指指点点。
只有这样我才能缓一口气,梦里不再看见长工血流满面的脸。找了一间位置稍微偏僻的客栈住下,从行囊中拿出准备好的诗词歌赋,明日要去高官权贵的府上投递,若是能被看重,以后富贵的日子指日可待。
我需要飞黄腾达,只有这样我才能一洗往日的仇恨,才能找回苒苒。我的苒苒走丢的时候,她那么的小,根本就不懂得照顾自己,徐夫人一定不可能放过她。
想到苒苒之后,我躺在陌生的客栈床铺上再也睡不着了。对前途有期望和迷惘,若是能找到苒苒,我就守着她好好活下去,将欠她的全部还上。
第二日,我得知了尚书的府邸,带着自己的诗词匆匆赶了过去。在经过菊香楼的时候,我的脚步停住了,一个穿着红衣轻纱的女子懒懒倚靠在楼阁之上,小巧的瓜子脸上一双璀璨的眸子流转着,带着稍许的魅惑之色。
惊鸿一瞥之下,只觉得记忆里瘦弱的身影与眼前的女子重叠在了一起。我愣神地望着菊香楼上的女子,她变得妩媚了,变得神态慵懒了,可是略微泛黄的头发还是与年幼时有些相像。倚靠在柱子边的女子也看清了我,她烟视媚行的眸子里闪过诧异,闪过倾慕,只是片刻,她看清了我书生的装扮之后,一挥手中的绢帕盈盈离去。
带她的身影消失了,我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洗白的布衣一幅清苦书生的装扮,也难怪苒苒不记得我了,对我这样的贫苦书生看不上眼。
就在我微微失落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被脱光衣服的同行书生被丢了出来。脸上涂着厚厚的胭脂水粉的老鸨叉着腰在骂,“一个穷书生也敢进菊香楼来,睡了我们的姑娘也敢不付钱,街坊邻居都来看看,亏他还是读书人居然做了这样的事情来。”
看清地上躺着的人,他瘦弱的身体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淤青,可是在胸膛上,脖子上还依稀残存着女子的胭脂唇印,可以想象昨夜是多么的风流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