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有种恍若梦境的感觉。
南方春末夏初的阳光过分的明媚,湿润的空气也令他不适应。
女孩子嚣张的笑容、嚣张的发色、甚至于嚣张的生命力,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另一种生物。那绝不是,他所知道的,女人。
女人都是很无趣的。软弱,容易惊吓,谄媚侍人,口是心非…总之,不是他愿意久居一室、性命相托的类型。
但是她不一样。
她绝对是无趣的对立面。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懂得制作精致的火药弹,懂得兵法,懂得机簧,却不会写字,不会针织女红。更重要的是,她把他当一个人对待。繁华尘世,三十余年,只有这一人,剥去他的官职他的家室他的财产,平实地认识他这个人的内在。
他以前不相信所谓红颜知己。现在信了。包括以前不信的日夜思念、牵肠挂肚,一一也都信了。自她在南泽不告而别,然后莫名失踪之后,他一天也没有停止想她,像是碱水腐蚀乌木,思念日复一日地在他身上蚀出刻骨的痕迹。他把庆南翻了个底朝天,家家户户地搜,又带人去搜了夜族大寨和周边,可是一无所获。反而弄得庆南城民以为夜族留下了什么残党余孽,在大肆整治。他又遇到了逍遥宫宫主。那人好像目力不便,也比印象中憔悴了很多。逍遥宫的人倒没有停留,甚至连搜索的动作都没有,很快离开了。寒星骆想起某夜的一声“萧砂”,无端冒火。
一个月后他无功而返。将军府上下喜气洋洋,红缎红烛喜糖喜字都准备好了,凤冠霞帔端端正正地在向梓砂房里摆着,就等两个人回来拜天地了,站在门口的却只有他一个。男女老少一屋子人,谁都惊讶着急,但谁看了寒星骆的脸色,都不敢多说一个字。他看着那些人的表情嫌烦,换了衣服水都没喝口就回军营了。几个侍卫换了班留在府里,也不敢多嘴,只说,向姑娘在南泽的林子里走失了,将军四处找了一个月,还是没找到。
众人是知道向梓砂不懂武功的,又是在猛兽出没的山林里,所以没找到这三个字,对他们来说就是“过世了”的委婉表达。欣悠愣了一会儿,眼泪呼得就掉下来。管家心里也难受,但是到底年长了不像孩子们那么失措,一边哀哀叹息着,一边吩咐其他人赶紧把屋里办婚事用的东西都收起来,省得将军看了烦心。欣悠不愿意动,蹲在地上大哭。
“怎么好端端就失踪了呢?大夫人二夫人就走得早,三夫人脾气又不好。好不容易来了向姑娘,怎么又没了呢?难道还是将军克妻不成?”欣悠口无遮拦,抽抽噎噎地念叨。管家吓得连忙去捂她的嘴。
“胡说八道什么!你记着,人的缘分啊,都是命定的,即使再眷恋,该离去的还是会离去,强求不来。”
欣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抽泣着不吭声了。
等寒星骆再回到将军府,已经是深更半夜,府里似乎比平常更加朴素寂寥。他比连打了三天三夜的仗还累,太阳穴隐隐作痛。管家陪着他进门,低声说,“将军,向姑娘的屋子…”
寒星骆猛地盯住他,“谁准你动她的屋子的!”
管家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解释:“丝毫还没敢动!我正是来问将军的意思…”
“不许动那间房。”寒星骆声调极冷,“一张纸也不许动,一点尘土都不许落。”
管家连声答应着下去了。寒星骆在自己房里坐了一小会儿,又徘徊到院子里,最后还是进了她的房间。她不是个细致的人,读过的书横七竖八地堆着,挑过的衣服随手团一团扔进箱子里,她首饰不多也不喜欢戴,随便用个竹篮就装着。床头上一套红纱整整齐齐地叠着,他打开一看,是套胡人舞服,血一般的颜色,是她去蒙城时穿的。她最爱这套舞服,闲了就穿来练舞。临走时欣悠拿去洗了,在她走后叠好放在床头,等她回来穿。
物是,人非……
黑暗中高大的男子平躺在挂着纱帘的女子小榻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西荒的八月,依然干燥酷晒,经过整日的操练,士兵们都疲惫不堪,拖着步子回营帐休息。轮晚班的士兵神清气爽地站上城头,面对无垠的荒漠和西沉的金红落日。
贺天颖趁着白日余热散了大半的傍晚上城头视察,对刚换上的士兵风貌大是满意。他新娶了寒将军的义妹寒欣悠为妻,正是春风得意,悠然自得地站在全城至高处欣赏西荒壮阔苍凉的美景。
看着看着,就看出了问题。
贺天颖扒在围墙边,盯着沿矮丘阴影迅速移动的一个黑影,看清之后惊出了一身冷汗。那是什么人骑着什么动物?!那速度只有汗血宝马才能比拟,但那奔跑的姿势绝不是马匹!是西戎吗?!
贺天颖回头朝守城士兵大吼:“去叫将军上来!”小兵被吓得一抖,扔下戟一溜烟跑去寒星骆那里请他上来。不过一会儿工夫,等寒星骆到城头时,那人已离得近了。
寒星骆站在高墙上,远远地向下望一眼,残阳余晖映得大地一片金黄,那一人一兽也被镀上一层黄晕,那人身量娇小,也正抬头往城头上瞄。就那远远的一眼,寒星骆发誓自己看清了那个人的每一根手指头。
“将军?!”贺天颖目瞪口呆地被扔在城墙上。寒星骆一声不吭,冲下城楼,撞倒了路过的百夫长,单手撑着翻过城前木桩,来到城门外。那人也离得极近了,唇角弯弯,杏眼水亮,一头乌发束着,竟已及肩。
寒星骆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笑了,翻身下来走近他,“怎么?不认识我了?还是以为见鬼了?”
男子冷硬的眉峰皱了皱。
向梓砂也不在意他不回答,手挠挠花豹的耳朵让它卧下歇着,一边说:“当时我进了山林,失足掉下地洞,进了夜族的活人墓,整整一个月可都没能出来。”
一个刻骨疼痛的疑问,时隔许久即使得到了回答,也依然难以释怀。寒星骆嗓音沙哑着问:“怎么才回来…”
向梓砂低眉一笑,“不是回来,是道别。”
时有边陲干燥沧桑的风,掀起女子柔软的发梢。她仰脸望着他,平静坦然,眸色清明。
“寒星骆,对不起,我不能嫁给你。我要回去找他了。”
他其实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从她自称萧砂的时候,从她半夜溜去夜族王宫的时候,他就明白,她的心不在他身上。只是他一直想,既然她可以留在西疆,既然她可以答应婚事,那么她总是能留下、能接受他的,即便不是爱,也会是青睐欣赏。然而在她失去踪影的日日夜夜里,他独坐在她住过的房间,回忆她在这里的点点滴滴,脑中却总会蹦出另一个画面——日光灿烂,女孩子回首一笑,栗色的头发和她的笑容一样嚣张。他发现记忆中存在着两个向梓砂,一个嚣张放肆,笑闹无常;另一个淡漠忍让,深居少出。
到底,他留下的,他拥有的,都不是真的那个向梓砂。
他被训练得太过沉得住气,斧掼刀刻的面容上没有一点表情。向梓砂也没什么可解释的,朝他一礼谢过,带着花豹转身便要走。寒星骆叫住她。
“此行去长苏距离遥远,你应该没有盘缠吧?”寒星骆随手从腰间解下自己的令牌,“我身上也没有带金银,你拿着这个,去任何钱庄或者府衙、军营都能支到银子。”
向梓砂没接,“这令牌是能调兵的。”她也算跟在他身边很久了。这令牌是能调用亲卫队和少量地方驻军的,地位接近于虎符了。这种东西不像几张银票,她当然不敢接。
寒星骆在与她共处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露出温柔眷恋的微笑,她一时怔住,再回过神来,他已经拉开她的手把令牌塞进去。
“无妨。”
她手掌的感觉突然格外敏锐,令牌上阳刻的那个骆字灼痛她的手心,却远不及女子被最后的暮色勾勒出的精致轮廓灼痛男子的肺腑。她什么都说不出,也什么都不必说了。歉意也好,感谢也好,劝阻也好。眼前这个男人明白,缘起缘灭情深情浅的全部,可惜而无可奈何,只有待此番情怀化为追忆,在不知何岁独酌月下时涌起,而方能释怀,一笑而过。
“寒星骆,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