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出去，别惹姐姐发火，要是毛了个鬓边，看嬷嬷不打你才怪！”心荷侧过头来，使眼色让人快走，免得找骂挨事小，被丢花瓶砸尿壶事大。梦蝶虽然个头小，样子娇，但是火起来可是指天椒也不够她辣哩。丫头马上逃出去，顿时外面几个姑娘便消了声，静了下来。
“姐姐息怒，喝杯菊花消消火！”心荷送上香茗。
“还是心荷对我最好。”梦蝶叹了口气，在心荷面前说起乡音。
听着梦蝶诉苦，心荷虽然才十一二，也知道她打滚烟花的苦处，台柱又如何，还不是任人轻薄，手脚身体都是货，名妓只是货腰女罢了，就算是花中状元也得卖啊！
心荷静静替姐姐梳头，在她心里早把梦蝶当姐姐了。当初她七八岁，村里闹了瘟疫，父母兄姐全染上了，她也没得幸免，正当她奄奄一息快没命时，突然有人来搭救，那就是梦蝶。
原来是梦蝶回来探亲，她原本养下个女儿也因为疫病死了，正在伤心时看到心荷，觉得有缘，便留下银子给她治病，只当作善事，若是死了也算是给自己死去的女儿讨个伴。
没想到心荷竟然就活了，一家就剩她一个。
心荷也没别的亲人了，想想就托人上城里去找梦蝶。后来就进了梦蝶的院子里当丫头，心荷明敏聪慧，一学便会，不到十岁便成了梦蝶的专门侍候，跟在一旁，连客人也觉得这小孩懂事。
心荷知道自己得报恩，她没别的，只有这双手这双脚罢了。梦蝶给了她命，心荷就替姐姐卖命。
“好了。”心荷巧手，一下便梳好了云鬓花容，双绾秀发如瀑落。
“心荷啊！”梦蝶叹口气，回头望她。“你留在我身边也有两三年了吧？”
“三年八个月了，姐姐。”心荷不敢轻慢。
“都这么些年了啊……”梦蝶又叹。心荷知道美人有话要说，只得摒气凝神，专心听话。
“我当年也只有侬这般年纪，却没这般伶俐，倒也闯出些名堂，可侬同我不一样，我是残花了，侬还鲜着像花苞似，留在我身边怕是浪费了。”
“姐姐别这么说，心荷要一直服侍姐姐。”心荷急了，她以为梦蝶不要她了。
“稻草里是藏不住珍珠的啊！侬要懂得打算打算才行。”
“……”心荷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一时倒不知道怎么回话了。这时嬷嬷又派人来催，梦蝶这才领命出门。画舫下有小船来接，女客们一一上了小船才回到醉仙楼。
只是心荷跟在梦蝶后面，心里多了很多个结。拨弦声止，一室乐音在梦蝶眼色下嘎然而息。
“头痛。”梦蝶今天没有抚琴的兴致。心荷连忙散席，请众位乐师们离开，花厅里只留下梦蝶跟心荷。
“姐姐，怎么了？”心荷担心的问。
“头痛，我头好痛。”梦蝶只有在同乡的心荷面前放松，自然说起乡音。
“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瞧瞧？”心荷看姐姐脸都白了，更着急了。
“我怕是命不长了。”梦蝶摇头，颤巍巍的起身，发上金步摇亮晃着，她走到了窗前，栏竿外是街坊，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心荷连忙啐了一口，把这不吉利的秽话吥掉。“姐姐别胡说。”
“心荷，侬知我几岁了？”
“姐姐永远青春美貌。”心荷不敢答，女人年龄是秘密。梦蝶凄凄一笑。“我二十一了。”心荷吓了一跳，她以为梦蝶跟她娘同年，没想到只大她个七八岁？
“我一十三做倌人，也做了好些年了。”梦蝶美目凝眸，远远的望向天边。“十五便给了身子当了娘，可惜啊……”
心荷等着听故事，梦蝶讲话有种嗲气，听在耳里舒服。
“那年十七，我孩子就死了，没想到拾了个心荷。”心荷不敢多话，她知道梦蝶有话要讲。
“这几年，我也攒了些银两，原本打算遇见个好人跟他去，也好从良嫁人去，可惜皆是风流空帐，再没机会。我也想过了，再也没几年好风景，不如急流勇退留个全身也好。”梦蝶望着心荷。“我想你总得找个好人家，丫头，总不好连累你，你愿不愿意同姐姐走？”
“姐姐到那里去，心荷就到那里去。”心荷诚心的说。
“好孩子、好孩子，姐姐没白疼你这丫头。”心荷脸红了，为了姐姐，上刀山下油锅她都肯。
“今天的事，先按心里去，等姐姐跟嬷嬷开口，做足了礼数，那么就可以重头开始，做个新人儿，你说好不好？”心荷猛点头，姐姐说好，她不会不好。
“姐姐真把你当自己人了，等你大了再找户好人家嫁了，姐姐心愿就了了。”梦蝶凄然一笑，把自己不可能完成的梦想寄望心荷。
“心荷不嫁，心荷一辈子陪姐姐。”
“一辈子，姐姐没那么长的命啊。”徐心荷吓了一跳，她觉得不祥，但又不知道怎么驳，只好安慰姐姐。不一会儿，梦蝶心情转好，便又重叫乐师进来，布置晚上要唱的堂会。
心荷退出花厅，听见那悠然琴声，知道姐姐心里快活，当下也安心起来。只是心荷没想到，今日一会，竟是她跟姐姐说的最后一席话。心荷惊得呆了。这面前的女尸不是姐姐，绝对不是！
肿胀的面容，被水泡得发白的四肢，根本瞧不出她是醉仙楼的头牌红姑，但她头上的珠翠，身上的衣裾，那还是姐姐出门前，心荷一一替她打点的。
怎么会？出门前是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回来却是这样？
“听说是要跟人私奔，却没想到被骗光银两，夜半投河自尽的……”
“妓女那有这么蠢的，不榨光汉子还蠢到被骗……”众说纷纭，但是皆进不了心荷的耳里。姐姐才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可是她只能抚着姐姐的尸首，用条小帕子掩住她的芳容。姐姐不会喜欢人看见她没化妆的样子，她不喜欢的……
最后还是由醉仙楼的老鸨子出面收拾场面，官府也派杵作相验，证实是落水而死，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不过死了一个妓女，就像死了一只牲畜般不值一哂。但是心荷却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梦蝶就算落水，也不会溺水，她们家乡的人个个深谙水性，之前有几次姐姐醉酒，还曾在画舫上和衣下水，似人鱼般活动无拘，怎可能会溺死在心荷池塘里？更可疑的是，姐姐身上珠饰一样不缺，手上的珠宝都在，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怎么可能不被贼人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