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太守焦急地等待着,直到荆棘地后面隐约听见了错乱的脚步声,他才一喜,那定是伏击军绕小道回来了!
平野身上有些脏,也沾了些血迹,气色却很好,那应该不是他的血。他把跟回来的士兵交给太守,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虽然没有给敌人造成致命打击,却多少损了他们的兵力,我方受伤五十多人,死亡三名。”
太守点头,赶紧安排回来的士兵埋伏在指定地点,而平野则一个人潜入已经空了的荆棘城。
那晚没有月光,几乎可谓“伸手不见五指”,恰是月黑风高杀人夜。
起风了。
平野站在城头,忽然有了一种藐视天下的豪迈。原来天地之大,不过如此!人命相衡,也不过如此。
今夜,就让荆棘城的火焰,照耀契沙神圣的土地吧!用邦什数万将士的鲜血,托起一枚火红的满月!
两个时辰后,北苑军开到荆棘城城门外。士兵手中的火把,把暮色的天空照得通体血红,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火焰燃烧的声音,是一种诡异得让人窒息的气氛……
平野在城楼上看见这一幕,心中不免一阵寒毛耸立,难怪王舜会坚持夜攻,他的部队简直像支恶鬼队,士兵脸上都涂上了血红的印泥,在火光忽明忽暗晃动下,格外阴森。他们没有呐喊,也不擂鼓,午夜十分,却能在心理上给人带来最大的压迫感。
作为一种战术,这是相当特别的了。
荆棘城大门敞开,他们先是犹豫了下,接着派先遣小队进去查看。
一个时辰后,所有在城外的驻军全部进城,四门关闭,更旗,正式宣告荆棘城为北苑军控制。
但是北苑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北苑驻军占领荆棘城后第一件事就是搜城,收集起掉落的物品和武器,然后整顿军队,安定下来后,王舜吩咐各将休息。
王舜当然是开心的,今晚又立大功一件!本来以为路上遇埋伏,这荆棘城会很难攻下,却不料等到的是一座空城!除了遇埋伏过程中损失的兵力以外,可谓不费一兵一卒。
想来是荆棘城守军见守不住城,也阻止不了邦什军,便弃城而去了吧!
王舜吩咐下去,大家晚上好好休息,明日报了王上定能得到奖赏!转头看向濮天辰,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侯爷,今日你我可又是立了大功一件啊!”
濮天辰紧锁着眉头,没有吱声,眼角深邃之处目光聚集得可怕,这怎么会是座空城?他觉得其中必定有诈,可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好的理由来说服王副将退兵。
两个时辰的整军,分开休息后,外面渐渐安静下来。
夜色深沉,正是传说中的月黑风高杀人夜。
平野坐在一个不起眼的柴房的梁上,手中的火折子被抛起,落入手中,再抛起……
等待是个漫长的过程,他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他的夜视能力达到极限,全完适应了黑暗,柴房门口透出的微弱的火光已能让他看见四周了。
轻跃下屋梁,踩在地上,像猫一样悄无声息。
刚推开门,他忽然听到一阵嘈杂之声,声音似乎来自不远的地方,却距他还有段距离。他顿了顿,身影一闪,融进了黑夜中。
嘈杂声越来越响,平野跃上房顶,看到离他所在之处隔了三、四栋房子的一处民宅起火了,火势很大,在风中大有蔓延之势。这时候,另一处地方也开始冒出火光,洛平川眉头轻皱,这是北苑军自己用火不慎,还是老天在帮忙?
无论是哪种,对他而言都是喜讯。
黑色的身影悄然在屋顶穿梭,早就铺就的稻草很容易点燃,分一些往地上扔去,地上的稻草便轰然燃烧,火势以不可阻挡之势窜起,像张开的血盆大口,要吞噬夜色。
周围越来越混乱,平野跃上俯衙顶,这里大约是王舜的住处,他自然不会放过。
屋顶呈“人”字型,平野向高处移过去,忽然对面闪出一个脑袋,与他的相距不过三尺距离,着实吓了他一大跳!军人向来迅捷的反应让他反射性地扔了火折子,手握刀柄——
“濮成莞!”一股无名怒火忽然从脚底向头顶窜起!平野顿时火大,全然忘了对方是王后的身份。
对方显然也被他吓了一跳,尴尬地笑笑,抬起手向他敬礼问好:“将军,好巧啊……”
“巧你个头!你答应过我什么?!”平野大步一跨,一把拎住她的衣领,狠狠瞪她。
“我答应过你,保护好自己,跟着太守,如果计划失败,要第一个逃跑,回到你们的王身边去。”成莞扯出一抹笑容。
“那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仗声周围嘈杂的吵闹声,平野放大胆子对她吼。
成莞拍开他的手,无赖地说:“我是答应过你的,可现在我反悔了!”
“你!”平野有种想抽刀把她砍了的冲动。
“反正我不是什么君子,我不过是个小女子罢了。”成莞狡猾地对他眨眨眼,晃了晃手中的火折子,一脸你能拿我怎么样的表情,“将军,事到如今,不如一起行动吧。”
平野无奈,只好紧跟着她。一路上惊讶于她敏捷的身手!力量自是也比一般女子大了很多,不经过一定的训练,是不可能达到这个程度的!
他越来越好奇,她究竟是什么人!
火也越烧越大,他们从城西跑到城东,一路放火。荆棘城虽不算大,却也不小,从西到东,也花了他们一个时辰。
成莞转身背对城墙,面对城中,站在高处望着大火,不禁感叹:“从来没有做坏事做得这么彻底过。”
“你这个女人……”平野皱眉道,“什么叫温柔、贤惠,你懂不懂?”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对她也会去掉敬称。
成莞的脸迎着火光,笑得很灿烂,说:“平野将军,在前线,请你把我当成男人吧。我濮成莞只是契沙的一个士兵而已。”
平野看着她,那样灿烂的笑容,为什么他觉得这般哀伤?
“在这里!快抓住他们!”一阵脚步声从远而近,平野回过神来,他们被北苑士兵发现了!一群北苑士兵围了上来,手中都端着长枪。
“快,这边。”平野拉着成莞的手向另一边跑去。后面的兵穷追不舍。
成莞一边跑一边说:“这王舜怎么想的,军中一团乱,还有心思来抓放火的人!”
平野躲开了从一旁房顶上掉下来的正在燃烧的房梁,一边竟笑道:“他得恨死我们,把他到手的城给烧了!我要是他,抓住了放火的人一定拿火上烤熟了喂狗。”
成莞一哆嗦,“那还不赶紧逃!”
城中的火焰越烧越大,北苑兵有的被烧,有的胡乱之中互相践踏,惨叫不断。
西城门已经打开,开始有士兵逃出去,而等待他们的是早已埋伏好的弓箭手!黑夜给了中邦军最好的掩护,这支以夜战闻名的北苑军,终于也有一天以自己的鲜血点缀了这片夜色。
成莞和平野越跑越往城中,那支小队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们,即使在最混乱的时候。
再这样下去,他们不是被杀死,也会被烧死!
“进来。”平野把成莞拉进俯衙,说:“里面有个地下室,我们可以去那里躲一下。”
这个地下密室是太守临走时告诉他的,如果发生了意外,这里即可以躲人,也可以躲火。
这个地下室不算大,约普通房间大小,很空旷,什么东西都没有。
“太守大人应该给我们准备好点吃的东西。”成莞说。
“最好再来点酒。”平野把地上的稻草整理一下,示意成莞一起来坐在上面。
外面或近或远,连续不断地传来呼喊,惨叫,用的都是宁夏最熟悉的语言,也是只有在梦中她才会讲的语言……
“这种死亡方式真是残酷,对吗?”平野若有所思地望着宁夏。
成莞走到对面的墙边坐下,“死亡本身是件残酷的事,无论以何种方式。”
“是你把他们引向了死亡之路。”
“是的,为了契沙的一座城池,我杀了几万人。”
“这就是战争。”
“战争?”成莞笑了,一脸苍白惨然,“战争不过是统治者为了自己的欲望将人们的性命玩弄于掌中罢了。就像是,一群玩具,一盘棋子。”
“不,这是一种信仰,就像我信任我们的王,信仰我们的民族,所以要誓死守护。”
“信仰?”
“是的,信仰。”
“那如果有一天,你被你的信仰所抛弃呢?如果有一天,扬岑忽然要你死,没有任何理由,你就成了中邦的叛徒,你会怎么做?”说这话的时候,成莞有些激动。
平野不语,静静地看着她,半晌,笑了,“王如果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他要我死,我绝不多说一句话。”
“为什么?因为他是皇上?因为他有权?所以你就愚昧地认为他就是对的?”成莞跳起来,几步跨到他面前。
“不是信仰王,而信仰他;是因为他是王,所以我才相信。”平野声音很轻,语调却是不容质疑的坚定,“中邦被南祁统治的十多年,我们的族人过着奴隶一般的生活,而这些痛苦,全部终结在十五岁的王手中。对我们来说,扬岑是神的名字,把中邦从地狱拯救出来的人!我想中邦所有百姓,都会以命来效忠我们的王!……难道你不是吗?”
“我?我……或许。”如果她是中邦人的话。她忘了,扬岑是十一岁继位的,然而当时老国主体弱多病,朝政之事也无心料理,以至于中邦国处处被南祁国欺压。而就在扬岑十五岁那年,他借助南祁国一位侯爷的势力加上中邦国四年来累积的势力一举翻身。从此与其余两国抗衡,成为现在三国鼎立的局面。
如果她是中邦人的话,或许就简单多了。
可惜她不是。
外面死伤惨叫的人,曾经是她的子民。
她听说,天辰哥哥也来了。她只愿,他毫发无伤。
但是她没有忘了自己是圣女的身份,圤族和契临族等了三百年的圣女啊。
所以她来了,她要亲临这场战争。
扬岑说得没错,她内心充满了矛盾,她没有勇气去正真面对北苑人的死亡。可正因为没有,所以她才要逼自己去面对!
无论他们讲着怎样熟悉的语言,无论她的心怎样慌乱怎样纠结,这终是她要走的路。
否则她又该以怎样的身份和姿态去面对扬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