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做千年屋还要好师傅。陈玉秀的千年屋，就是请湾里的木匠王芳基老皇帝，以及他的满崽满孙——一家三代人做的。鸡公老师傅指挥崽孙动手，合成千年屋后，当时就恭贺陈玉秀高寿。陈玉秀看见比一般人长半尺、宽三寸的千年屋，厚厚实实，两头翘起像初月一样，煞是好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死后不怕没有“遮羞板”了。可对鸡公老师傅的恭维话，陈玉秀却是半信半疑。老倌子死后，要不是看到还留有一条后根，不晓得眼下自格是随了“李”还是姓了“张”呢，还是早就“高秋”了，哪里还有么格“高寿”可言？这三十年来，陈玉秀既当妈又当爹，幸亏这一百多斤的大块头还熬得些油出，总算把满崽喂大，眼下又喂孙崽了。可是，前些年再累，身子骨还硬扎。可穷得富不得，这几年满身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痒。满崽要送她去医院看看，住些日子，她死活不肯。那药气，闻到头就晕了，饭也咽不下。再说，迟早要“高秋”的，还把票子送到医院，把老命送到外面去做么格？在活时没有离开杨树下半步，死后不能不上杨家祖宗的神台。因此，在伢崽媳妇面前，陈玉秀再痛再苦也都要霸蛮忍受着。
好得满崽还是孝顺，这些日子更加体贴入微。从店子里回来，手里从来没有空过，除了一袋一袋的西药中成药之外，还有吃的或者穿的，而且总是先进老屋。因此，陈玉秀经常说：“满崽呀！眼下你们成了家，你们的家就是主家，你应该先回家，再到妈妈这里坐坐就是。”杨孝钕就说：“她眼下工作太忙，我回去只有事做，却没有话说，还不如与妈妈多说一些话。”陈玉秀就说：“眼下世道好，是她们活的，玩的，你管她去。妈妈是吃水都防噎着呢，你总是这样，天长日久会生出意见来的。兄弟明算账暗分家，娘崽也应该是这样。老辈人讲得好，酒碗里的朋友，钱碗里的夫妻，好些妇娘老公是为钱，为了搭情随礼闹出意见的呢。你们要注意，凡是我们这方面的亲戚生日喜庆，随礼不随礼，随多大的礼，由你妇娘说了算。对她外司路上搭情随礼，你要大方点。尽管你妇娘还算是顾家的，可不能因为你不慷慨，逼着她明的一份，暗里一份，互相猜忌，互相防范，那就不像个家，不是妇娘老公了呢。”杨孝钕就说：“妈！您放心，家里搭情随礼，完全她说了算。”陈玉秀就用眼睛扫着眼前的东西，说：“这些都是我闺女招呼你买的？”杨孝钕不好意思地笑道：“这……”陈玉秀坚决地说：“以后你还是这样，妈妈就……”杨孝钕生怕母亲讲出一些赌咒发愿的话来。陈玉秀就是这样，有时说话满崽不听，有的事满崽不依照去做，她就赌咒发愿，说一些伤害自格的过头话，迫使满崽听话，去做该做的事情。因此，杨孝钕赶快接应道：“好好好！我照妈妈的吩咐做就是了。”见满崽态度诚恳，陈玉秀才接过东西，拉过小竹椅，与小鳅鳅对面坐着，把好吃的喂给孙崽吃，自格也吃点汤汤水水。杨孝钕就说：“后生家有吃在后，么格冬虫夏草、人参燕窝嘛，鳅鳅以后有的吃，您自格总是不吃，是想给我们早增加负担不是？”陈玉秀笑道：“满崽，你开饭馆的都不懂，还在这里发蠢气！肉烂了在汤里，会吃的吃汤，不会吃的才吃渣，我不是把补汤都吃完了吗？满崽呀！总是这样补，妈妈真的担心受不起呢！你就莫把好心办了坏事，妈妈先前没有被饿死，倒是眼下会被补死，哪里还会长寿呢？”又说：“以后妈妈有病了，你也莫买么格西药，莫要么格打针，妈妈吃中草药最得靠。衣服更加少买点，穿不烂沤泥土，太可惜了。再说，像我这么大一胚肉，一件衣服多要几寸布呢，不是又要贵许多吗？”杨孝钕笑道：“妈，眼下买衣服与先前不一样，论件不论尺，您是沾光了呢。”陈玉秀明白后也笑道：“这么说，我还穿了别个的？会短寿呢！”杨孝钕就俏皮地说：“妈，您穿的衣服都长，寿年肯定会长。寿星老皇帝一家三代做千年屋时，都说您会长命百岁呢！”
陈玉秀笑得很称心，很得意。其实，她也听杨孝军说过：“婶娘的千年屋，从开张到合成，都是好兆头，做得好顺利。”陈玉秀好奇地问道：“是吗？”杨孝军说：“爷爷爸爸说，给您老人家做千年屋，开始摆场时，公厅屋门口走过的人是端着米的二伯母，合成收尾时，是我妈妈从园里扯菜回来，这些都是预示千年屋的主人长寿、大福大贵的好彩头。”陈玉秀又问道：“难道看见其他的东西就不好吗？”杨孝军就说：“在您前面不久，我与爷爷爸爸给松树岭的老伯父做千年屋，两个关键时刻都遇见扛锄头、拿土箕的，那才是不祥之兆呢！可不，听说那位老伯父没有等到棺材的木头干枯心，就躺进去了。”说得陈玉秀心里好欢喜，嘴上却说：“寿长寿短总得健康才好。不过，有了它，就是今夜晚死，眼帘也会合得拢了呢。”
陈玉秀后来把这话与满崽讲了，杨孝钕想来母亲高寿甚好，只是这千年屋保护却增加了难度。因此，千年屋做成后，杨孝钕买了三十斤石膏、二十斤桐油、十卷榜纸，请漆匠师傅用桐油和石膏细心地拷，刮一层油灰底子，贴一层榜纸，先后拷了三次。陈玉秀好满意，漆匠师傅做工夫时，她便陪着拉家常，眼睛却不离师傅做工夫的手艺，每条缝都不只看过十遍。千年屋拷好后，地方地境好些人眼热，说：“杨孝钕摆钱格！人家用石灰，他用石膏；人家用草纸，他用榜纸。”杨孝钕听到后也懒得答理，只是心里得意道：“这是尽孝，我妈妈苦了一辈子，作为唯一的伢崽，就得让她老人家满意，有钱没钱都得尽心呢！”更多的人羡慕陈玉秀说：“好人有好报，若是迟个一两年兴工做，她哪里会有这么如意的宝贝呢？”陈玉秀每每想起这一件事，无不暗自得意道：“阿弥陀佛！上天有眼，自格的苦没有白受。”
第二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