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秀见杨孝军走后,又对杨孝钕说:“满崽呀!你赶快回去,用我妆死的东西装殓她。”杨钕生惊讶道:“不!妈妈百年之日的东西,一块板、一根纱都不能动。我宁愿花高价钱,买别人的,做新的,绝不会用妈妈您的。”陈玉秀就说:“满崽呀!事情发生突然,恐怕来不及了。外司人一来,也由不得你了。你千万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让外司人抓到把柄,惹出更大的麻烦事来啊!再说,我那些东西,注定是属于她的,就莫心疼了。”为了说服满崽,陈玉秀又讲出了一件事。
第二十章
三天前,陈玉秀右手提着一桶洗好的衣服,左手牵着孙崽,吃力地蹬上十八步石阶。她放下桶,按住膝盖,“咔咔咔”地咳嗽了好一阵,才用粗糙的手刷过粗黄脸上的汗珠,领着小鳅鳅回家。还没有进屋,小鳅鳅就指着吊楼上的棺材,莫名其妙地问道:“奶奶晚上困在这木头里面吗?”陈玉秀随口“唔”了一声说:“这是奶奶日后困觉的地方。”小鳅鳅又问:“奶奶,你从哪里进去呀?”陈玉秀告诉孙崽道:“揭开上面的盖,就进去了。”小鳅鳅就撒娇道:“我晓得奶奶躲在木头里面去了,我叫奶奶,你怎么不答我,不出来呀?”陈玉秀就笑着说:“奶奶困在这木头里面,就是死了,我秋狗哪还喊得应奶奶呢?”小鳅鳅就说:“奶奶没有死,奶奶不能死!鳅鳅要奶奶,不要这木头!我叫爸爸劈了这木头!”陈玉秀就告诉孙崽道:“那可要不得,这是奶奶的宝贝,劈了以后就没有困觉的地方了呢。”她深情的目光随着孙崽的手指落在千年屋上,脸上泛起称心的笑意。
可不是嘛,陈玉秀今年满打满算五十八岁了。八年前,她就对满崽讲起自格的心事。山里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男女,过了五十岁生日,就得准备这两件事,一件是合“千年屋”,另一件是缝制寿衣。杨孝钕对这两件事关母亲百年之日的大事,一点也不含糊。
杨孝钕要为母亲准备山里一流的千年屋。
做千年屋首先要好木材。好得那时山里其他的东西没有么格,可有的是树,好得当时杨孝钕就是生产队长,只需要向上面写个报告,大队公社怎么也会批准的。于是,杨孝钕就亲自到了两个社员上山,找遍全生产队的山山岭岭,选了整整十蔸上等的杉树,每一蔸足足有两尺围,而且都是壮尾树。如果没有这么大的树,拼成的就是薄皮棺材了,也许陈玉秀躺进去,就成了罐子煮笋,两头要架起呢。陈玉秀个头高大,后生时,往县里送粮谷,挑化肥,她穿着草鞋,挑一百斤,来回八十里,一日一担,把杨家湾的大部分男人都比倒了。社教时评底分,成年男人十分,妇女六分,唯独给她评了七分。老倌子在世时,别个都笑他“要吃妇娘的奶呢。”老倌子气大,有时赌气,要打妇娘,她双手一叉腰,站住不动,气得老倌子根根胡子竖起也不敢出手,只有骂她“贱货!要不是我收废铜烂铁,你这几根大骨头早送到观音岩打鼓去了。”纵然眼下人老两头小,还不下五尺高。因此,陈玉秀反复交代满崽和木匠师傅说:“货要做大点,要做厚实,到时我去阴间也舒服一些。”
讲来是天有眼,陈玉秀办这件大事很幸运,她做千年屋的树刚砍下山,就来了政策,田土山都分到户了。山里人吃得好、穿得好了,就想住好一点。几十年来,一代接一代的山里人,都是住着老祖宗留传下来的矮小昏暗的老房子,有的甚至几代人挤在一起,既不宽松,也不雅观,他们急迫需要的就是改变居住条件。田土山到了户,建房起屋不需要批地,更不需要批树了,想怎么起就怎么起,想建多少就建多少。想怎么朝向就怎么朝向。因此,一般人家都是四逢三间,生活条件好的,就建六逢五间。这样一来,自家山上的上等用材基本上用完了,还不够,就摸到没有起房的人家山上去砍。还有的把砍人家的树卖了换钱,作为发家致富的一条门路。因此,那些没有起房的人家为了防止树木被偷,也就先下手为强,把山上的用材砍下换钱。这样不过三五年,山上基本上寻不到能够作用的树了。那些小树要么不成材,一成材便成为斧下之鬼了。也难以成材,原先每到秋冬季节,山里人对林地都要进行复垦,优化了小树幼苗的生长环境。眼下山里劳动力越来越少,留守乡村的妇幼病残无力、也懒得出力经管了,小树幼苗吸收肥料阳光的能力远远不如杂草荆棘,由于缺食少血,生长极其缓慢。这还不算,山上杂草荆棘丛生,连狸猫也难以钻进去了,可一旦秋高气爽,火星倒是无孔不入,往往一场大火,便将本来还存在的希望便烧掉了。因此,眼下山里的山只见“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景象,却难以看见用材林,更难以找到能够做屋柱、做房梁、做棺材的树了。好得眼下起屋建房不用木质屋柱、房梁了,屋柱是钢筋水泥捣的,屋顶也是钢筋水泥浇铸的平顶,也就没有了栋梁。可是,乡下难以推行火葬,棺材还是老年人必备、而且十分看重的“千年屋”。山上的用材被阳间建房砍光后,好多老人家为日后阴间的“住房”问题而担忧呢!眼下还有棘手的事,那就是工匠问题,即使勉强能够找到材料,可好些木匠都到城里寻生活路、赚活手钱去了,他们不想做这号费力不赚钱的工夫,大部分木匠也不懂这一行的规矩,做不了这号工夫。倘若不懂规矩,不讲规矩,被凶神恶煞缠了身,连性命都会搭进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