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杨忠实咽气后,家老子杨芳俊便再没有离开断魂岩了。先是抱着孙崽,整天与媳妇,与湾里的热心人,与那条大黄狗一道,守着亡灵,料理丧事。老公安葬后,家老子拿出拱砖瓦窑的功夫,在断魂岩挖了一个土窖,土窖天圆地方,里面左边留一张土床,右边留一套土桌凳,窖门口左边挖了一座土灶,右边挖了一个水池。他从家里拿过来铸铁鼎罐,一双筷子一只碗,以及衣物被褥什么的,准备在这里度过风烛残年了。陈玉秀见家老子这样,心里既敬又疼。她何尝不晓得家老子的心思?伢崽本是他的生命,他的一切,就这个唯一的伢崽,眼下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他有话与哪个说去?有苦找哪个诉去?那唯一的一逢房屋本是家老子的产业、家老子的家,先前一家四口人,杨忠实要爸爸困里屋,自格带妇娘伢崽困楼上。可家老子红黑不同意,硬要崽媳妇孙崽困里屋,自格在灶屋一角用两条板凳架一块木板当床。眼下伢崽早早撇下一家老少走了,他再住在家里既不方便,也难免惹出闲言碎语来,口水可以淹死人呢!只是,家老子一搬到荒郊野外去住,不明事理的人还以为是媳妇不孝不贤呢。再说,家老子一个人生活在那里,会是多么孤独,多么忧伤,多么恐惧啊!尽管有黄狗相伴,既能防坏人,又能避鬼邪,却也不安全呀!她曾经试探着哀求道:“爸!回屋里吧!”尽管家老子么格话也没说,可就那个饱含十分复杂情感的眼神,陈玉秀便不好、也不敢说么格好了。
屋里突然间少了两个大男人,陈玉秀独自带着还是毛奶崽的伢崽,生活在这空荡荡、阴森森的房屋里,惶惶不可终日,尽管她心里总是在默念,在祈祷:自格的老公,不怕!自格的爸爸,会保佑伢崽的。可是,杨忠实毕竟才三十几岁,阳火正旺。他这么后生便被阎王老子勾去了,肯定不会甘心,肯定会思念亲人,阴魂不散的啊。因此,陈玉秀每每跨过门槛进屋,似乎有一股阴风煞气扑面而来。每到夜深人静,她似乎见到老公的身影在晃动,老公的声音在缠绕,而且常常在梦中被惊醒呢。每每从梦中惊醒,无不一身冷汗,满腹惶恐,她只有念叨着:“忠实呀!要保佑伢崽!莫要吓坏了伢崽啊!”只是见到还不晓得屎臭麻香的满崽困得香甜时,她的心里才会慢慢平静下来。然而,陈玉秀心中的葫芦,压住了这一头,那一头又浮起了。眼前又会浮现出家老子那个孤苦伶仃的身影。陈玉秀心知肚明,家老子眼下唯一能够带来某些安慰和快乐的,只有孙崽钕生,每天都会回家来看一看,抱一抱,亲一亲,风雨无阻。如果让钕生留在家老子身边,家老子肯定会减少许多忧愁,增加不少快乐。况且,按照传统习惯,孝子得守孝三年呢。只是这个念头一浮起,陈玉秀像是从后脑勺凉到了脚后跟,她用手一摸,眉心也像是结成的一块冰。陈玉秀顿时处于惊魂不定、进退两难的境地,思绪良久,她还是咬牙作出了艰难的决定,把小钕生送到爷爷身边。
陈玉秀抱着小钕生来到断魂岩,小钕生一见杨芳俊,就“爷爷!爷爷”地叫着扑了过去。果然,杨芳俊的苦瓜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紧紧抱住孙崽亲了很久。陈玉秀趁机说:“爸!钕生在家总是闹着哭着找爷爷,我看您老人家就把孙崽带在身边吧。”杨芳俊脸上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轻声问道:“么格呀?”陈玉秀见家老子又是满脸怒气,就解释道:“爸!我想钕生也快三岁了,也还算在行听话,按规矩应该为他爸爸守孝三年。再说……”家老子打断媳妇的话说:“不行!”就将杨孝钕推了出来。陈玉秀扑通跪在地上,说:“爸!钕生跟在我身边,您老人家难道就能够完全放心?他不但是我的希望,也是您的希望,是我们杨家唯一的希望了呀!万一我这个弱女子保护不了,被那些地痞流氓伤害了,媳妇可就担当不起啊!”又拉过小钕生问道:“满崽!你跟爷爷好不?妈妈天天来看你。”小钕生似是不假思索道:“要得!跟爷爷好玩,还有大黄狗。”转身又扑进爷爷怀里,扭头对妈妈说:“妈!您可要天天来看我哟!”陈玉秀微笑着点点头,见家老子老泪纵横的脸上也慢慢恢复了平静。家老子沉默了许久,才扬手道:“起来吧。”陈玉秀进一步说:“您老人家如果不接受,媳妇就长跪不起。”家老子这才苦笑道:“我晓得闺女你的良苦用心,起来吧!”
就这样,家老子把家里唯一的宽心宝贝带在了身边,日同三餐,夜同一宿,而且早中晚都要牵着小钕生来看望妈妈,向妈妈请安。陈玉秀也经常做一些饭菜,带一些烟酒送到地窖里。天长日久,尽管每每见到那一堆黄土,不由自主地引出一些悲伤来,却因为风吹夜长的小钕生,逐渐增添了快乐、喜悦,一家人的气氛也恢复了,并且显得更加和睦。
第八章
一晃四年过去,小钕生到了读书的年纪,还是跟着爷爷生活。杨芳俊则是把窖门口到校门口的茅窝路杀宽了不少,短短的羊肠小道被踩得寸草难长。
忽一日,小钕生没有听见爷爷叫起床的声音,而是那条黄狗把他舔醒。小钕生揉着惺忪的双眼,见爷爷依然困着,打着不均匀的呼噜,没有替他穿衣服。他叫爷爷,没见答应,推爷爷,也没有见到眼睛睁开,揭开鼎罐盖,也没有见到任何吃的东西。倒是那条黄狗,嗡嗡哼着,围住他转过不停。不太懂事的小钕生好气!好怄!他对黄狗骂道:“我都没有吃,你还叫个屁呢!”拿起书包扔到背上,脸也没洗便望学校走去。黄狗这次并没有跟上小钕生,而是风驰电掣般地向杨家湾飞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