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杨孝钕提着一大包中药回家,左脚刚跨进屋,就撞着了妇娘的黑瓜脸。困觉后,辣妹子才唉声叹气道:“每次都是药,我们家里干脆开个药铺算了。”杨孝钕就说:“人老病多,有病就得治嘛。况且,妈妈也是操劳过度的结果呢。”辣妹子就借机把心里头的一本老账全部端了出来,说:“哎,她也是,带毛奶崽既不讲卫生,又不讲科学。好些事情你还不晓得呢。”杨孝钕便问道:“么格事呀?”辣妹子如数家珍地说:“前年芳基老皇帝刚去世,她就拿了一大把死人衣服裤子,说是给还没出生的小鳅鳅做尿片,还说是用了长命富贵呢!你看多恶心!多可怕!鳅鳅满月时,你也看到了,送那些割肉的鞋帽口水褡,这是老人家的心情,我也受领了,只是告诉她,这些粗制滥造的东西,莫让鳅鳅穿戴就是。可是她当面答应,背后却让鳅鳅穿戴,还显摆显摆呢,你讲气不气人?做饭煮菜,那‘咔咔咔’,那浓痰,那鼻汁,手摸一把鼻汁又拿住筷子,筷子往邋遢衣服上一揩又去夹菜。唉!我们吃过好多邋遢东西呢。更气人的是,她明明晓得自格有病,还嚼饭喂鳅鳅,还时常与鳅鳅打啵,总是抱着鳅鳅困在怀里。鳅鳅不晓得屎臭麻香,见桌上地上的饭粒就捡起来吃,她不但不制止,还笑眯眯地在一旁欣赏。欣赏还不算,我讲了她要养成鳅鳅讲卫生的习惯,你瞧她怎样,反而给我讲起了‘茅坑板上捡饭粒吃的秀才,还中了状元’的故事呢。眼下,鳅鳅养成的这种坏习惯,连我也纠正不了了。我见他捡饭粒时讲他,这个土崽子还念起唐诗来,么格‘锄禾已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啦。你看看,再这么下去,我们的鳅鳅怎么得了?”
杨孝钕想来也是,妈妈近年来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作为做崽的,早已看出了端倪。妈妈的病是老毛病了。先前,不晓得是吃了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还是泥里水里的事情做多了,妈妈得上了气疼病,尽管那时看一次病拿一些药只收五分钱,她也很少去大队的合作医疗站。痛了,钻心的痛。她就装做解手,坐到马桶上挤出一串响屁,然后回屋里靠坐在床上,卷紧被子弯腰压着。再不行,她拿一片调羹,人马桶底下刮一层白边,放上几粒老鼠屎,用开水冲上吃了。或者讨把茶叶,用盐炒焦,冲一碗开水喝过,捂住被子发一身汗。有时也找到青草坪的林大婶,讨一套神符或者画一碗煞水喝。自格长大后,四处访医抓药,逼妈妈吃过一个多月的中药。真是没有怎么吃药的人,一吃就灵。生活好了,家庭好了,精神好了,妈妈身子骨也好了,还有些发福呢,气疼的老病更像是断了根。只是有了孙崽这三年,毕竟年纪越来越大,事情越来越多,思想压力也不是没有,她只是装在肚子里罢了,精神负担也越来越重。妈妈经常感觉到不舒服,而且似乎雪上加霜,时常咳得手脚一齐抓,眼泪鼻涕一齐流。但她从来没露过声色,尽管叶银花先前是媳妇眼下是干女儿,也没有叫去打过一针,拿过一片药。粗心的他大半时间在忙事业,更是发现不了,即使偶尔被察觉,她就敷衍道:“树老根多,人老病多,就像生产队的碾米机、抽水机一样,几十年转来转去的,身上的零件总会有些松动嘛。”他也逼她去县人民医院做过一次检查,陈玉秀也记不清这号么格病,那号么格病,反正一大路的病,已经是个病鬼子了。
辣妹子生下伢崽后,杨孝钕也觉得身上多了一些芋头脑壳的气味。其实,自格心中的事情只有自格清楚,他有时也点一下妇娘,可辣妹子总是将小鳅鳅作“人体盾牌”,他只好退却,好鸡不与狗斗,好男不与女斗嘛,况且木已成舟,好丑已经是自格的妇娘,还是家里的功臣。有时话讲重了一点,让妈妈听到了,她老人家也是有理三麻槌,无理麻槌三,先呸住自格的崽再说。他也发现,辣妹子确实有些变了,比刚嫁过来哪些日子懒多了。可毕竟还哺育着嫩毛奶崽,妈妈早已经约法三章,也不好怎么强求她多做事,特别是水里的事。他也给妈妈讲过,那些田里土里山上的事情,就让他抽空来做,可餐馆里的事千丝万缕,他不在时理不清头绪,也不放心,最终还是放的空口炮。于是,他多次对妈妈说过,田土山就让它荒嘛,眼下耕田作土成本高,农产品价格低,不值钱,而且周期长,好些人家都是“种田为糊口,养猪为过年”呢,况且赚了钱以后买米吃,就是买从外国进口的米吃,比自格种田还花得来嘛。妈妈就骂他翻身忘本,饭饱眼珠光,记不得当年吃米汤了。后来将田土改成种菜,这可是个赚大钱的买卖,利润高呢,简直就是暴利。可种菜比种粮更要花时间,用功夫,菜长在土里要经管,收割后要晾晒干,干菜才能腌制成坛子菜,增加了几倍的工作量。而小鳅鳅出生后,原来辣妹子这一把好手变成了耍手,妈妈的工作量更加大了,简直就是驼子背上加包袱,不堪重负了呢。因此,他又对妈妈发火道:“你再这样累下去,身子骨都会断呢?您累坏了,我赚再多的钱又有么格意义呢?”妈妈就说:“一个人累死累活,不就是为了人,为了钱吗?这么好赚的钱不去赚,你是不是怕钱多了,把楼檩堆断呀?再讲,多做点事身子骨还会好一些,不做事倒是会坐出病来的。你妈妈活了几十年,只见过好多病死的人,就没有见过几个做死的人。”妈妈还是固执己见,做崽的也就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