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忠实由于死在村外头,就不能回村回家归祖了,三年之内不得上神龛,只有在外面举行葬礼仪式。可陈玉秀只同意用几块松木板钉个匣子,简单装殓,就地举行通套子葬礼,送老公入土为安。家老子杨芳俊却不同意,伢崽是有崽有女的人了,虽然暂时不能上神龛归位,却完全可以上祖坟山。再说用匣子装殓,葬叫花子才这样呢!他红黑要下自格的棺材给伢崽进行装殓。至于兴不兴祭礼倒无所谓,孙崽长大后如果有点出息,迎亡灵归祖时正位补办一场,也是要得的。陈玉秀就拿出杀手锏,跪在家老子面前哭泣道:“爸爸呀!忠实临终时,要我们一切从简,一切考虑活着的人。你晓得他临终前为么格手上拿着茶籽菌不放呢?昨天晚上,他突然问我:‘不晓得茶籽菌有不有毒?’我就说:‘茶籽菌哪会有毒,还是发奶的呢。’今天他就是想把那朵茶籽菌摘回来,给我催奶,才送了命的。是我害了你——我的少年哥呀!”家老子一听这么说,也就没有了主张。这年头,田里禾草都长不成,山上的野菜挖光了,好多树给剥皮剥死了,媳妇依靠野菜树皮和稻糠做糍粑填肚子,哪来的奶水呢?为了给媳妇催奶,他从土郎中杨忠诚那里得到一个秘方,每天一跛一拐地拖着瘦弱的身子骨,早上挖蚯蚓,晚上把蚯蚓炒熟烘干,和上米粉做成粑,让媳妇霸蛮吃,奶水果然多了一些。只是,媳妇贤惠,除了吃蚯蚓粑,米饭杂粮总是让给家老子老公吃,即使鸡婆下一个蛋,也会悄悄和进他两娘崽的杂粮饭里,自格躲在一旁偷偷啃野菜树皮苎麻糠糍粑。一次,杨芳俊见媳妇一副痛苦状,盘问了小钕生半天,也不晓得是么格原因,后来几次吃饭时,他才发现秘密,便狠狠地骂媳妇道:“你这个蠢闺女!眼下你是一张嘴吃饭,两个屁眼拉屎,不能折磨自格。我们屋里人命干贵,已经是三代单传了,你这样做,不是孝而是不孝,大不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可得掂量掂量。要是我孙崽再有个么格闪失,看你拿么格向祖公祖婆交差!”还不懂事的小钕生就帮妈妈,讲爷爷道:“爷爷!你莫骂我妈妈啰,我妈妈刚才还在哭呢,还要我拿棍子、拿铁丝来呢,好造孽呢——嗷……”杨芳俊听孙崽这样结结巴巴的一说,才恍然大悟,晓得了媳妇是一回么格事,便安慰孙崽说:“莫哭莫哭,爷爷不是骂你妈妈。”又讲媳妇道:“是不是?野菜糍粑不能多吃,树皮糠糍粑更要少吃,进口难出口更难呢,你这是自格作贱自格嘛。”他马上一跛一跳地上了后山,摘了一大把树叶子,用舂碗捣烂,榨出乳汁让媳妇吃了。不到一餐饭久,陈玉秀跑了三次茅厕,一身就轻松了。
第三章
在杨孝钕的脑海里,孩童时期最早发生、最有印象的三件事,至今挥之不去。妈妈和湾里人后来时常讲起,他就嗨嗨地傻笑。
一个秋天的下午,生产队做定额工,往山上扛杉树下山。那时候出集体工,有评工,有定额。评工按底分计算,男人十分底,妇人六分底,像陈玉秀这样能够评七分底的妇人,杨家湾里独一无二。可是,尽管评工是出工人等人,做事人看人,收工人追人,轻松得很,好些妇人却也不愿意做,陈玉秀就是其中之一。妇女们希望做定额,多劳多得嘛。尽管人辛苦,可赚的工分多,工分多了,分得的钱粮总也多一点。但是,做定额总不能把满崽拴在裤带绳上,陈玉秀只有千叮咛万嘱咐妹崽杨大花带好弟弟,才跑步上山。每扛回一蔸树,她又得见一下伢崽妹崽。没想到第三趟回来时,陈玉秀没有见着小钕生,却见妹崽手指门前鱼塘跳来跳去,大声哭喊着“弟弟!弟弟”呢。陈玉秀顺着妹崽的手指看去,鱼塘中好像有一条鱼在涌动,她晓得是怎么回事了,么格也没想,二话也没说,扑通扎进水里。好得这时的塘水只有一个多人深,陈玉秀的脑壳沉下后,脚便落了底,双脚一蹬把脑壳送出水面,身子又在往下沉了。就这样,她胡乱地挥舞着手划水,沉下后又用力蹬脚,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地向满崽挪去。可抱到满崽后,陈玉秀的双脚却再也蹬不上力了,她只有用双手托起满崽,让他的身体高出水面,自格不时地喝口塘水,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面挪动。此时的她,其实并不清楚“前面”是不是往岸边的方向。突然,陈玉秀只觉得脑壳一嗡,便不晓得是在阳间还是阴间了。
陈玉秀再次走回阳间,才发现自格卧在一口煮潲的大铁锅背上。她叫喊着寻找道:“我满崽!我满崽呢?”见小钕生好像也卧在一口炒菜的小铁锅背上,她立即滑下地,连滚带爬地过去,把小钕生紧紧地抱在怀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祖宗保佑!忠实保佑……”后来,陈玉秀才晓得,好得杨忠义、杨孝秋两父子从大队开会回来时发现,才救了她娘崽的两条贱命。杨忠义因此讲她道:“玉秀你好糊涂呢!自格不晓得打浮球,不是去送死吗?应该叫会游的人救人嘛,那么多人在扛树的。”陈玉秀就说:“当时我么格都没想,就想到救满崽,迟一分钟就多一份危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