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光盏影中,杨孝钕看着父亲的老朋友,自格内心很是伤感。要是父亲还健在,也应该享福了,妈妈更不会一辈子受苦受累的。
第二章
在杨孝钕的心目中,妈妈陈玉秀不像是妇人,而是一个男人。
陈玉秀不但长得高高大大,身材匀称,五官端正,而且走路大大落落,做事风风火火。要不是头上永远扎着一个巴巴脑,永远插着一支桃木簪,要不是永远穿着大胸襟衣,要不是讲话温文尔雅,怎么看都像一个男人样。陈玉秀对自格唯一不满意的就是那粗指大足,特别是两个大脚趾头凸出的苦骨头,说明天生就是一个劳碌命、苦八字。可她也不怨哪个,父母所生,命中注定,怨哪个去呢?其实,山里土改时,十八岁的陈玉秀嫁到杨家湾的杨忠实以后,倒是开始了人生中崭新的、美好的、幸福的生活。男人财为贵,妇人崽为贵,陈玉秀三年两个,五年三胎,到一九五八年生下杨孝钕后,已经有了三男一女四个崽女,一个“好”字配得完美无瑕。然而,好景并不长久,陈玉秀前面的两个伢崽,刚吃食堂时病死一个,三年天旱又饿死了一个,只留下杨孝钕这只秋瓜满崽,还是靠家老子杨芳俊不时地弄来一点野物肉才吊住一丝气,用自格身子骨里压出来的、像洗菜水一样的奶水才喂成人的。还有一个排行第二的闺女杨大花,虽然患过脑膜炎,还是能够出集体工的,能够自格找些、或者偷点野果瓜菜什么的填肚子,才熬大成人。
家里人命干贵,杨孝钕出世后,陈玉秀给他起了一个妹崽的名字——女生,女人比男人贱,贱养贱长呢。后来一算八字,独生满崽是五行缺金的命相。于是,登记户口时,家老子杨芳俊按照杨氏宗祠排行,将孙崽的官名加上“孝”的字辈,去了生字,还在“女”字前面加了一个金旁,成为杨孝钕。家老子还叫媳妇封了一个红包,提了几串野味腊肉来到杨忠义家,说好说歹让杨忠义认下了杨孝钕作记名崽。这样,杨孝钕这根独苗算是一个娘生,两个娘养,有了“双保险”。不过,陈玉秀叫伢崽杨孝钕,还是习惯叫“钕生”,或者“满崽,”从小到大。
小钕生不晓得底细,懂事后就问妈妈道:“妈!人家都笑我,怎么取的一个妹崽名字?”陈玉秀早就晓得满崽有一天会问这个问题,于是不假思索地说:“他们鸡肚子不晓得鸭肚里的事。我满崽原先叫钕生,是妈妈生的嘛。眼下叫孝钕,就是孝敬妈妈呀,是不是?”小钕生默默神,点了点脑壳,却又问:“那……怎么又在女字前面加了一个金旁呢?”陈玉秀默默神说:“加个金吗,说明满崽是妈妈的宝贝,金不换呢。再说,加了个金,就不是女孩子的女了嘛。”“啊——”
小钕生虽然有些醒悟,有些事情却还是不太明白。比如每次剪脑,妈妈总是招呼师傅莫将头发剪短了,长头发是妹崽嘛,妈妈不是还把自格当妹崽看吗?他又不好违背妈妈的意愿,硬要剪短头发,剪成锅铲头,剪成平头,甚至剃成光头。怎么才能堵住别人的笑嘴呢?小钕生想了好久,才想出一个办法。那次剪脑时,师傅在推剪,叫他别动,他却偏偏歪了一下脑壳,结果铲去了一大块头发。剪脑师傅窝火道:“你这个小跳皮鬼!叫你莫乱动,你却非要动,差点儿铲出了一块疤,变成疤脑壳了呢。”陈玉秀被吓得魂飞魄散,她对满崽的举动心知肚明,便交代剪脑师傅说:“就剪一个锅铲头吧。”小钕生一脑长发就这样落地了,他第一次有了细把戏共同的娃娃头,心里好欢喜。
每到过年,妈妈给小钕生缝的都是花衣服,害得小钕生不敢出门捡爆竹,开学了还不敢大趟趟地去学校,只有偷偷地溜进教室,直到放学都不敢出教室门呢,散学后总是慢吞吞地走在最后面。一次同学们拿他的花衣服取笑,推来搡去的,把墨水倒在了身上。小钕生当时吓哭了,细把戏盼过年,一年到头才有的这一身新衣服,眼下弄得脏兮兮的,怎么回去向妈妈交差,这衣服日后还怎么穿出门呀?可是过后一默神,小钕生心里却笑了,他还沾上水往周围乱涂一气,把墨水扩散了一些。回家后,陈玉秀心疼死了,却再次看透了小钕生的心思,满崽这是既不让妈妈的爱心受到伤害,又不想伤害了自尊心。以后,陈玉秀对于满崽的许多事,只有依着他自格的意愿了,过年做衣服,也不买花布了。她只是平时多观察满崽的言行举止,注意他身上发生的丝毫变化,若出现异常,便想方设法及时进行纠正。初一十五吃斋烧香时,陈玉秀句句话都是祈祷神灵菩萨保佑这个没娘崽,在行听话,健康成长,争气争光!
可不是嘛,两个哥哥夭折后,小钕生成了暂时的独生崽。后来杨忠实一去世,天上再没有掉了,地下再没有涌了,杨孝钕可是成了独生崽中的珍品呢。那是一九六○年,天遭大旱,人民公社社员们发挥“与天斗,其乐无穷”的革命精神,挑水抗旱,饥肠辘辘的杨忠实路过断魂岩时,见岩上长有一朵洋布伞一样的茶籽菌,便神使鬼差地扶着山岩去摘,没想到连人带水桶滚落下来。而且祸不单行,杨忠实落下的草窝里,一条黄眼蛇不但没有被吓跑,反而采取自卫行为,咬住了他的右腿。一起挑水抗旱的乡亲们赶来抢救时,还见杨忠实左手紧握着一朵茶籽菌,右手死死掐住黄眼蛇的五寸。等到杨芳俊和抱着毛奶崽的陈玉秀闻讯赶到时,浑身浮肿乌黑、七窍出血的杨忠实只剩下一口气了。杨芳俊急忙就地取材,摘下一把蛇药草,可为时已晚,无济于事。杨忠实么格话都讲不出口了,嘴边只有喃喃说着一个字:“崽……崽……”三公孙全部扑在亲人身上,哭得死去活来。未料杨忠实像是被亲人的泪水浇醒,回光返照的他,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搂住满崽,将茶籽菌送到小钕生的嘴边,又吐出两个字来:“听话!”还对妇娘讲了一个字:“简……”脑壳一歪,便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