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阳光看似热烈,可终究是失去了盛夏里的能量。
我看到了夜漪树下穿了席竹青色衣袍的青年,他侧身立在树下,一手置于身前,另一手则微微弯曲负在身后。阳光如水流泼溅了他的全身,在眼尾眉梢及唇角堆叠出棱角。
听到了动静,他看向我,眼里流转了些许柔色,唤了我道:“染儿,许久未见,你还好吗?”
当下时节没有夜漪花瓣飘零,自然也不曾让我有那些奇思妙想的思绪。我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疏落枝叶在他身上投下的阴影。
竹青色的衣袍仿佛印上了暗织的纹样,益发衬托出尚忆知儒雅风致的气度。
听着他那声极为普通的询问,我当下禁不住就觉得有些眼涩发热。
幸而,这时候七师兄那个程咬金已经不在我身边讨嫌了。
也不知道他是否当真有自觉,貌似在随我一道返回师门瞧见尚忆知的同时,他就自然得消失了。
现在,我与夜漪树下的尚忆知相隔不到一丈的剧烈,可是也只有这一丈,却成了我这辈子都无法逾越的障碍。
他就要迎娶元初公主,敌军的掌珠,帝后唯一所出的长公主。
即便我对于朝廷皇家之事所知甚少,不过却也隐约知晓公主的尊贵身份和地位毋庸置疑。这事就仿佛我师父曾经将师门要务托于大师兄全权处理那般,帝君会将尚忆知招为驸马,类似的赏识和看重最大的明证。
我想这合该是很正常的事情,就凭我忆知哥哥这样的人品和秉性,本就是极其靠谱的青年。再兼之他的学识,交流一二便能知并非池中物。更遑论现如今天子门生的头衔及三品官职,就该是让人高山仰止的对象。
可是,他越好,也就代表与我之间的距离越远。
然后眼下,我与他终于要成为泾渭分明的两端了。
我再不能揪了他的袖子唤忆知哥哥,也不能再问他类似,将来会不会抛下我这个糟糠妻类似的话题。
因为,他的妻子,这辈子都不可能是我,而只能是帝君的掌珠,元初公主。
可是我不能对这一切有多少怨怼之意,因为我知道,这件事从开始到结束都是源自一句话,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个解不开的连环故事那般,因为一本叫做《云舒卷》的内功心法有驻颜益寿的功效,但至今为止似乎除了那则驻颜外并没有看出来有什么益寿的作用。总之,就是为了这么本书,从北境到皇城,自不知名的小庙宇到天下第一庄的韩家,牵连人数已经无法估量。
然后,那本书出现在了我的师门。跟着,因为大师兄未过门的朱家娘子的毛病,他求到了月华门门下。
石蒜花。
因为这个东西,他和月华门的南宫慕合做了交易。
出卖了师门,找来了这个扫帚星。
从夺心法开始,弄伤我七师兄,后头我就这么离开了四方阁。
跟着,我们相遇在前往即墨镇的管道上。
从茶寮中那场看起来意外的闹剧,最后一路走到了我在夜丰镇上被官差带走。
十几岁,不管怎么看我都是那个结。但是我自己,却根本就不想成为那个结。
但是这种事就像我不愿意当侠女一样,实际上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决定的。
就像是我全然不知道,自己和天下第一庄的关系,不知道自己会落到今时今日这么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境地。
应该笑的,可是望着面前神容温和的尚忆知,我却根本不敢动弹。
就怕随便的动作,会触发那脆弱到已经不堪一击的情绪。
看着我的神色,尚忆知原本融在眼里的关切之意越甚,甚至往我的方向有一个预备跨步的动作,“染儿?!”
“你别过来。”我开口喊停,尚忆知停了脚步,望向我的神色却益发的忧虑了。
“染儿?!”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眼里积蓄的热意越灼,只是强忍着不让泪意决堤。
我不是多么爱哭的人,不过也没有想过要去刻意装模作样的隐忍。我只是单纯,不想让自己在尚忆知面前哭得像个傻瓜。
即便我们已经注定没有可能,但是我却并不想让自己在尚忆知的印象里是这么糟糕而又一言难尽的样子。
可是这世道就是如此,往往越不愿发生的事情越会背道而驰。我想着不哭不哭,但是望着尚忆知的那双含了关切的眸子却怎么都忍不住了。
“染儿。”他叹息了声,终究还是将我搂入了怀里。
我哽咽着,道:“你就要娶公主为妻,必然不能再红杏出墙。”
搂着我的那人怔了怔,长长叹了口气,“染儿,红杏出墙,那是用于女子的……”
“那用于男人的叫什么?”
见我在这种时候还不耻下问,尚忆知颇为感慨,抬手轻抚我的头发,“大约是叫见异思迁。”
“好!”我抽了抽鼻子,自他怀里抬头,“那你不能再见异思迁了。”
听着我这番带了浓重鼻音的表述,尚忆知竟然绷不住笑了。
我愈发悲愤,“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染儿误会了,忆知哥哥不过在想,要怎么让你开心起来。”他望着我,神色间竟是认真。
“我要吃糖葫芦。”
“那我带你下山去。”
“我下不去山。”
我摇头,倒也不是纯粹推脱,不过是念及刚刚出了大师兄这等事情,师父这些日子本该不太愿意我们随意下山的。
结果没成想,在尚忆在请示过我师父他老人家后,居然得到首肯领了我下山。
推辞太过反而有些矫情,故此我便跟了尚忆知下去岱山。
大约是之前巡镇的缘故,尚忆知在即墨镇里头便是人尽皆知的样子。连同那卖菜的小贩见了都一脸艳羡憧憬地挤过来,非要让他摸一摸自己家儿子的脑袋。
我忖度着这尚忆知究竟也不是什么活佛大能,即便让他摸个脑袋也不见得立马脱胎换骨出口成章啊。毕竟我便是个活生生的范例,真正是被他自小摸脑袋摸到大的,虽然平素我是断然不会承认,不过实际上,我确实没有发觉自己的学识有什么进步了。
比方说那红杏出墙来的典故,居然是只能用作男子。
眼见要他摸脑袋赐福的队伍越排越长我一时有些惊愕,毕竟小孩子叫他摸个脑袋什么的勉强还能算是以形补形这个说法。但,那耄耋老者颤颤巍巍排在队伍里头又是个作甚的道理?
难不成,这七老八十的还要上京赴考不成?
最后,那耄耋老者还真被我猜中了缘由。
他虽年届古稀还是不灭考取功名之心,所以这头自然拼着还有口气,再做打算。
这回见了当科状元郎在闹市上摸头赐福,才拖着腿脚过来蹭个彩头。
“忆知哥哥,我觉得你这回头若是得罪公主,最后被帝君罢官退朝了,返回四方阁也不会难过。端看着摸脑袋的乌泱泱一大群,日后我就帮你在前头支个摊子,向排队等你摸头赐福的人兜售些茶水瓜子,生意铁定不错。之后那营收我们就二一添作五得分了,倒不失为一条绝妙的生财之道。”
好容易给大家伙摸完脑袋,尚忆知掌上已经看着油腻腻的一层。他一面听了我这席话,一面气不动地直摇头。
闹市人流如织,我与尚忆知并肩而行。面上笑嘻嘻,心里头却是涌上了无限惆怅。
正自哀叹之际,不防视野里闯进了一支红艳艳的糖葫芦。
我抬头望过去,尚忆知一手举了支自己在啃,另一手正举了伸到我眼前。
“怎么了?”见我怔怔,尚忆知有些奇怪,还专门将自己手里的两根糖葫芦端详了几次,“这不是你说的要吃糖葫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