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校长一下子如五雷轰顶,几乎瘫软在椅子上。我爱草光,风雨此心,立约来生。悦音啊悦音,你太可怜了啊!我对不起你啊!都是我害的你!马草光,你愧对悦音啊!你的女儿,她的宝贝,就在你面前,你都不能认,不敢认啊!草光是马校长以前的名字,现在几乎没什么人知道了。
这首诗正确的阅读方式只有马草光懂。当年他和孙悦音恋爱时,为了告知对方约会时间地点却不让家人知道,特地约定了这种方式。前两句取第一字,三四句取第二字,五六句取第三字,末尾两句取第四字。如果信息内容需要超过八个字,则用第五到第八句的开头。
他们俩就是在那座山上爬山时认识的,那时是马校长在读高中,正是政治挂帅的年代。孙悦音的父母早在五十年代就被打为右派,一个死在牛棚里,另一个闻讯后在家中自杀。在家里,她一下子变成了孤儿。在学校,也被作为坏分子子女赶了出来,只得整天在家里呆着,靠姨妈接济勉强过着日子。反正只有她一个人,姨妈在外县,实在是不放心,就索性把她接到了自己家中。
到姨妈家后,她依旧无所事事,惟独增添的乐趣是可以偶尔爬爬郊区的那座山。在山顶和漂浮的白云做伴,呼吸着自由清新的空气,不再忍受他人的歧视,内心也可暂时忘怀还没有消化的丧失双亲带来的哀伤。
马草光那时还作为出身良好的后代,享受着社会主义的关爱。可他偏偏多读了几本作为造反派搜到的那些不合适宜的著作,读了也就罢了,反正没有其他人看到,即便看到,他也可以解释是为批判而读。他根红苗正,父母一字不识。父亲好吃懒做,母亲一边干点粗活维持着全家人的肚子问题,一边骂着丈夫的无能穷苦。他们家与文化不沾边,和财富不窜门,当然就是理所当然的革命同志啊,革命不就是革文化和财富的命吗?
他母亲生他时,正是平日喂猪的点。当时她忍受着生产的痛苦,喊着丈夫,提醒他记得喂猪。他父亲晃到猪圈看了看就回来了,回复道‘没办法喂,猪草没了。‘接生婆和一旁亲戚都哭笑不得,正好这时他出生了,如是,小名就被定为草光。
父母没有文化,反正有个名字叫就可以了。就这样,草光这个名字用到上小学,读初中,那时和其他同学比也不算难听,有的是人叫‘狗蛋‘‘狗便‘‘二黑‘之类。等到读高中,开始有知觉到名字难听,革命风暴就来了,反革命的‘野草‘‘杂草‘‘毒草‘,总之,‘草‘就是坏东西,‘草光‘,这个名字太革命了,就像口号中说的那样‘扯光资本主义的草,长壮社会主义的苗‘。这个名字如此符合潮流,如此具有说服力地直观表达了他的革命决心,自然是不会改,也改不得了。
自从他读了太多抄来的书后,他就开始变得越来越有文化了,有文化就会有思想,有思想就想传播,开始是小范围地和铁杆在夜里边喝边讲。到后来是不注意场合也讲。鉴于他的出身,没有人觉得他那样讲就是真的那么想,大家都认为他是在介绍一些他准备批判的反动思想。再后来,他觉得讲得不过瘾了,于是开始在家写,洋洋洒洒,旁征博引,最后居然成了一篇十来万字的长篇政治文章,用他的话说,是一部伟大的政治著作。在确定名字为《论无产阶级革命的反革命矛盾》后,他越看越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越想越得意,他认为如此鸿篇巨制非常有价值让社会公众捧阅,非常有必要让伟大领袖毛主席看到。
他开始憧憬并越来越确信自己的未来,有一天,他甚至幻想过中央*小组来找他,调他去北京做革命理论研究。他开始越来越不屑于参加那些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抄家游戏了,他决定把这本书给印出来。那时候没有什么出版社了,出书也不需要什么出版社,出版社太远,家中就有平时印革命小册子的油印机却很近。说干就干,夜以继日连续一个星期的工作后,激情万丈的他终于激动无比、踌躇满志地将自己专著出版了出来,精心装订好一百本。他没有销售它们赚钱的想法,自然也不会计较版税,但即便如此,他也需要读者。在家里,他反复斟酌了两天,写了又划,划了又写,终于列出一个目标读者名单,其中包括那些他认为能看得懂这本书的革命同志,还有那些有权向上级汇报的政府部门及领导。书的印数有限,他不得不用心分配。
确定了分配方案后,他用小扁担挑着这些书,热情地将它们分发给县革命委员会的相关领导,告诉他们,这是他写的马克思主义专著,请他们斧正。虽然嘴里说的是斧正,语气却有不少言不由衷。大部分人收到书后,等他一走就丢进了垃圾桶或者杂书堆中。谁也不会相信一个高一学生能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更别说他家并非什么书香门第。而且革命专著,那是领袖们才有资格写的,这小子一点都不知道天高地厚。如果大家都这么想,那么马草光还可以继续根红苗正地将革命小将做下去。这本书的书名,马草光本想是一针见血地指出无产阶级革命即*是反革命的,但中国文字的可爱之处在于如果你不看上下文,就可以从不同方向理解。大家看到书名都认为这本书主要观点是‘无产阶级革命和反革命之间是有矛盾的‘,那当然有矛盾的,而且是你死我活的矛盾,这还用说吗?不废话吗?这是毋庸置疑的啊。在那个年代和当时气氛下,连做梦谁也不会想到竟然有人斗胆批判无产阶级*,而且还公然出书。可偏偏他活该倒霉。他得意过头,居然决定送一本给他平日的革命对手,期望着对手通过学习他的思想而对他俯首称臣,投奔到他领导的红色组织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