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文静,很乖巧,也很害羞,这些是几乎所有老师对我的评价。因为每次他们点名要我回答什么问题时,我都会有些迟疑,慢慢站起来,微微屈着腰,满脸通红,垂眉顺目,呆呆的,嘴唇在嚅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想回答这个问题,却每次都回答不上来。我不可能回答得上来,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听讲,甚至都不知道老师问的是什么问题。连老师点我名,往往都要两次以上并得到同桌的肢体提醒,我才能知道自己被传唤,才能尽可能快却也是不情不愿地从小说情境中移出部分的思维。若干年后,当我使用电脑时,会经常看到,电脑因为内存不足,迟迟不能进入要打开的新界面。这时我就会想到当年我和它类似的情景。只是,在当年,我周围的同学听不到我大脑发出象电脑那样艰难的咔咔声。
我的成绩其实也不算差,一直在前十名,不温不火,不让人激动,却也不让人担忧。不是老师高兴或难过的焦点,也不是同学的楷模。这多少得益于那个图书馆小说更新太慢:我大约花掉两个月时间集中看完里面收藏的小说后,剩下大量的时间无法打发,于是我只有象看小说一样处理我的课本。当然,我也知道父母在乎什么。获得不错的考试成绩和班级名次,让父母看到他们想看到的,这是我能够尽量少受打扰、独立生活的前提。
我知道自己的问题:我和我的同学们不一样。至少在当时,我没有任何意识是和我性别相关的。除了住女生宿舍,上女厕所,我没有与女人们共同的话题。实际上我很少说话,无论和男人或女人。即便别人主动问我一些事情,我会用最简练语言告诉他答案和我的看法,如果他们不需要答案,就会用表情、肢体、最多是‘恩‘来表示我在听。我不会用‘是吗‘这种不确定、不认可、总之让对方会感觉沮丧和不受信任的语言答话。虽然我有些木纳,但这只是因为我在思考,却并不是因为我笨。
我很容易陷入沉思,容易走神,即便是在和人谈话的时候。我人缘似乎并不差,因为我总在思考,而不是仅仅和某人交往的时候,所以大家习以为常,并不认为自己被轻视。
我思考的往往是悲天悯人的问题,所以我一般总乐意帮助别人,借给人钱自然是常事。女生们经常喜欢省生活费买衣服,有些衣服不是一个月能省出来的,于是找我按揭就很有必要了,更何况我是无息的。她们需要钱往往有相对固定的时间与规律,平日里一般是中午漫长的午休时间,特别是夏天。在周末则往往是晚上出去闲逛的时候。每次要钱就象催债一样,急不可待,理由往往是‘再不快去,那件衣服就要被卖掉了‘。我的钱不会带在身上,总在行李箱夹层的一本书里,箱子外面上着锁。所以每次她们借钱,我都少不了去趟宿舍。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一个周末。我本来在教室里看叶赛灵的诗集,一个同学来找我借钱。那时天已经开始冷了,正是冬装新品大量上市的时候,让人感觉到一些寒意,尤其是晚上,我还得穿着外套。教室的窗户开着,风吹进来,凉凉的,清新得沁人心脾,有些花草的味道,我心情很好,读的也是如此温柔的诗,如此美的意境。所以,我很愉快地答应了,放下诗集,下楼去宿舍取钱。
从教学楼到女生宿舍是要穿过两幢男生宿舍之间的过道。那时还早,才晚上七点左右,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男生们在做着枯燥单调的事情--围在一起谈天说地,的确,对于高中生来说,这是既能娱乐生活、放松神经、消磨时光、体现才华、凝聚人气却又与口袋相称的活动了。
透过窗户的灯光,我发现过道上居然有一个人在冲澡。我知道过道一侧有一排水龙头,但不可能是热水。所以,显然,这个人是在水龙头下用冷水洗澡。桂花已经早就谢了,但腊梅花还没有盛开,所以,这个时节严格说已是初冬的时候,是不应该有人用冷水直接冲澡的。
我吃了一惊,不仅仅是因为看到一个人在冬天洗冷水澡,还因为,他居然就在户外,在可能人来人往的通道上几乎裸露了身体慢悠悠地认真冲洗着身体每个部位,时而搽搽香皂,搓出一大捧白白的泡沫,然后用整脸盆水冲走。他似乎在哼着什么歌,但因为冷得发抖、牙齿打颤让我无法听清是谁的曲子。
他还是穿着一条白色的裤衩,虽然已经湿透,贴紧了身体,无法遮掩身体的曲线,不过却也无伤大雅,因为本来他也没有什么曲线需要遮掩。但是,在看到我后,他仍然有些害羞地转过身,背对着我,似乎用脸盆遮住那本来没有曲线的部位,不安、紧张、急切地等待着我的快速离去。
我之所以感觉他的急切,多半是因为他的身体在风中有些发抖,本身瘦弱的身躯,加上弓腰想去遮羞,已经宛若一个孩童,根本就不像一名已经至少十五岁开始青春发育的高中生应有的身材。
可怜、倔强的男孩!
我微微笑了笑,快步走了过去。在走过去后,我特地回了回头,想看看他的脸。
他显然没有预料到我的回头,还以原先的姿势在那里发抖,所以,我回头就见到那红色的脸盆和脸盆后瑟瑟不安的他。
他的脸有些圆,却不像身材那般羸弱,眼光很清澈。不过也就是那片刻而已。很快他就低下头,无比羞涩和惶恐。我也一下子脸红了,转过身,加快了脚步,迅速地离开。
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但是,他那无比羞涩和惶恐的表情,却印入了我的脑海。让我更加惭愧,我本来是女生啊,本来我应该比他更害羞才合乎常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