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冬日,白云山的道观一如千年不变般宁静,她听到了,是初雪落地的声音,轻如白羽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在地,一夕之间便覆盖厚厚的一层,漫山遍野都是皑皑白雪,树梢亦结了串串晶莹如玉般的冰棱。
真是可惜,这些她再也看不见了。
自从醒来至今已是半年之久,她的世界就永远都是黑夜,再也没有明媚阳光,再也没有闪烁星辰。应眞道长说,她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许是坠入河中头撞到了巨石,受了重伤才导致失明,也许是因受了太大刺激,流泪过多导致的,可无论是因为什么,她的眼睛都很难再见到光明。
得知此事后,她依旧面无表情地呆坐着,仿佛这一切再与她无关。
回首已是十数载,犹如庄生晓梦一样的过往,迷惘不真。
徐妙锦闭着眼站在石阶上,脚下是弯弯曲曲蔓延至远方的山路,她每天都要在这里站一会,风雨无阻。深深吸口气,她能闻得到冬日的气息,还有香炉里偶尔飘来的熏香气息。
她在等她的粹雪回来,她想或许哪一天,粹雪突然从山下朝她跑过来,一声声地呼唤着姐姐,到那时,她一定会笑靥如花绽放在脸颊之上,如初见时那般美好。
朱权从身后走来,将一件嫣红白狐绒边斗篷从背后替她披上,顺势将这具娇小瘦弱的身体圈在怀里,他低头在她的耳畔轻问:“累吗?”
她睁开眼,依旧是一片漆黑,无止境的黑暗。
她没有回应,身体却不由得暗自打了个寒颤,朱权紧张道:“冷了?”
她亦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木讷的站着,任由他抱着。朱权放开环抱着她的手,慢慢扳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着自己,这张苍白毫无血色,枯槁憔悴的脸,每每看见都会让他心底抽痛。
“该服药了,我们回去吧。”说着,他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手,搀扶着她一小步一小步地朝观内走去。这半年来,他几乎每天都在重复做着这些事情,陪她听风的声音,雨的声音,日出日落的声音,落花落雪的声音。
他牵着她的手,为她指引前方的路,喂她喝水吃饭,给她读诗唱曲。她却从未有过任何表情,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走进房内,朱权搀扶着她缓缓坐下,然后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去取药,你乖乖在这里等我。”
徐妙锦依旧面无表情,目光空洞,没有一丝神采。
朱权面色黯然,转身离开房门,刚走出几步便遇见迎面而来的应眞道长,道长伸手微作一揖道:“王爷,贫道正有事要和您商议。”
他不安地回头朝徐妙锦的房内看看,然后伸手做出请让状道:“道长我们去那边谈。”
两人来到后院的一处亭子里,应眞道长轻甩拂尘,感慨颇多道:“她的伤基本痊愈,只可惜这眼睛恐怕……贫道才疏学浅,即便是寻求百种草药,依旧无法治愈她的眼睛,贫道惭愧。”
“道长快别这么说,若不是道长出手相救,我和她恐怕早就死在河岸下游,又怎么会有今时今日呢,道长的救命之恩,朱权永世难忘。”说着,朱权拱手深作一揖。
“王爷有所不知,贫道同徐姑娘实则早有渊源,她有今日的灾祸,贫道亦难辞其咎。若当初不是贫道让她去寻找道衍,或许她的人生会是另一番模样。只可惜,因缘际会,终究是躲也躲不掉的祸端。”应眞长叹一声。
“道长此话怎讲?是您让妙锦去拜道衍为师?”朱权震惊地望着应眞那张云淡风轻的脸问道。
“过去之事,已掩埋于历史的尘埃之下,多说无益,贫道如今救二位,亦是为了弥补当年做错的事,徐姑娘心底的结如今还未解开,贫道劝王爷,解铃还须系铃人,逃避得了一时,却逃不了一世。”说着,应眞道长缓步离开。
朱权望着他的背影,心底不安,自言道:“若是不逃避,难道要再次将她送入虎口吗?”
摇头叹息,也离开此处。
待朱权端着药回到房间时,竟发现这里早已没了徐妙锦的身影,他手里的药碗咣当一声摔倒在地,还蒸腾着热气的黑色药汁在地上晕开一大片,空气中尽是弥漫的药香气,他疯狂地跑出去满道观寻找她的身影。
最终在后院的一小块空地上发现她正蹲在雪地上,不停地用手捧起地上的雪,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入身旁的小坛子里。
朱权微松口气走过去,蹲在她身边凝视着她,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出身旁有人,仍旧全神贯注地用冻得通红的双手捧起白雪。直到整个小坛子都装满了纯净的雪后,她又仔细地将它封好。
如今她看不见,所做的一切皆靠用手不停地去摸索,动作显得生硬缓慢。朱权心疼地握住她冰冷的双手,她一颤,虽然看不见,可她却能感知到面前的人是谁,任由他将自己的双手捧在手心中,用嘴不停地呼着热气。
过了好一阵,冻僵的手才略微缓解。
“来,我们回去吧。”说着,他将徐妙锦慢慢搀扶起身,随手拿起地上的小坛子,刚走出两步,徐妙锦突然说道:“今天是她的生辰。”
朱权惊愕地突然顿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脸,这是半年来她第一次有了笑容,说的第一句话。
他心底狐疑,她说的是谁的生辰?朱棣的?想想不对啊。
“她?”他小心翼翼地询问。
她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她说,最喜欢我做的冰雪牡丹糕,说用冬日的第一场雪做出来的才最好。等我做好她就该回来了。”
“妙锦……”朱权紧了紧搂着她的手臂,热泪翻涌,他才明白徐妙锦口中的她,指的是粹雪。
他知道,让徐妙锦亲眼目睹粹雪为她而死,并且死的那样惨烈,这辈子她都不会过去心底的那道坎。
忍着心疼和泪水,将她搀扶到厨房,帮她一起做冰雪牡丹糕,做好后徐妙锦端坐在桌前,面上挂着甜美的笑容,她从天色光明,等到夜幕四合,烛火燃起。她犹如雕塑一样,一动也不动,桌上的糕点早就冷掉,而她脸上的暖意,也跟着慢慢冷掉。
夜半时分,她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险些栽倒,幸而朱权手疾眼快扶住她。
“夜深了,歇息吧。”他轻声劝慰道。
她轻轻摇头:“她就快回来了,我还是再等等。”说着,又支撑着自己坐好。
他万般无奈地点住她的穴道将她点晕,看着怀里昏睡的徐妙锦,朱权不由得泪水纵横,他死都想不到当年那个如精灵般的女子,会走到今时今日这般境地,可怜的让人心疼。
将怀中安睡的人轻轻放在床榻上,那谨小慎微的姿态,仿佛放下的正是一件稀世珍宝,他轻将徐妙锦鬓角处的碎发捋到而后,手指又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眷恋一刻。
“妙锦,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清泪滑下,千万句感慨皆梗在喉中无法说出。看着她日渐憔悴,终日等待一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人,永远活在自己脑海深处为自己编织的世界里,如今的她不仅眼睛看不到,就连她的心也再也看不到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