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此刻正端坐在御书房的长案前,双手攥成拳头拄在长案边,眉头紧锁,眼前翻涌的尽是徐妙锦泪水蔓延的脸。
他是心疼的,不管他多么恨她,他还是做不到让其他人来伤害她。
这时,殿外传来叫嚷嘶喊声,询问福贵后才知道,原来是粹雪正在殿外跪地叫喊。
听到粹雪的名字,他的脑海深处似是突然被谁点燃一盏灯,分外明亮。他连忙把粹雪叫进来,起初见到粹雪以为她不过是投奔徐妙锦而来,是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从未真正仔细考虑过事情的原委。
今日徐妙锦的一番话,似是突然让他明白了些什么。
粹雪进来后,已经哭得成个泪人,扑通一声跪在朱棣面前:“陛下!姐姐是冤枉的!她是冤枉的啊!”
朱棣故作镇定地道:“你把话说清楚。”
粹雪将徐妙锦为何入京,如何入京一丝不落地全盘托出,朱棣越听心中的弦绷得越紧。
从御书房跑出来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粹雪的话犹如当头喝棒,回响在他的耳边。
“姐姐为了取得先皇信任,不惜当其面服下鹤顶红,差点丢了性命,当初三个王子入京,也是姐姐拼了名节,日夜不眠不休地暗地奔波,这才让黄子澄和方孝孺纷纷站出来进谏,王子们才得以全身而退,徐大爷始终不信姐姐的身份,处处刁难,时时刻刻为难姐姐,几次三番陷姐姐于险境,皇上,姐姐为了您,拼了性命,拼了身心,拼了名节,她什么都拼掉了,您若再怀疑她,真的是要把她往绝路上逼啊!”
“你相信所有人,却偏偏不相信我……”
一路上,他耳畔除了粹雪的声音,便是她苦苦哀求的声音,气喘吁吁跑到寝宫时,宫内极是安静。
奴才们见到朱棣,各个吓得惊慌失措,连忙跪地行礼。
他怔怔看着歪倒在地上的空碗,心如刀割,一把扯过一旁的奴才问道:“徐妙锦呢?徐妙锦呢!”
“回、回禀皇上,徐姑娘服下药之后,说要出去走走,若是奴才们不肯,她便要咬舌自尽于此。奴才们,不敢拦啊。”
朱棣疯狂地从寝宫跑出来,命所有人寻找徐妙锦。
就在此时,天空突然飘起鹅毛大雪,众人皆陷入恐慌,如今刚刚入秋便下了雪,此乃罕见景观。奴才们一边感叹着这突如其来的景色,一边连忙寻找徐妙锦的身影。
最后,大家发现一道扎眼的血迹,一路绵延,朝着城楼处延伸。
朱棣心急如焚地顺着一路的血痕寻找,终于在距离城楼不远处,发现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她犹如一个摔碎的瓷器,安静地倒在地上。大雪在她的身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身下的血水早已将半截裙摆浸湿染红,落在上面的雪花,和她体内流出的血液混合在一处,一同冰冷。
见到徐妙锦倒在那样一大滩血水中时,他疯了一样飞奔过去一把将她抱进怀中,面色死灰的她气若游丝,身下的衣裙上尽染血痕。
“妙锦!妙锦你醒醒,醒醒!你睁开眼,睁开眼看看我!”他抱着软绵绵的徐妙锦哭声喊道。
徐妙锦缓缓睁开眼,让她醒过来的不是朱棣的呼唤,而是身体的剧痛,那种削肉蚀骨的痛苦,让她仿佛置身阿鼻地狱一般。
见她渐渐醒过来,朱棣喜极而泣,泪水落在她的脸颊上,不住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你听……”她突然低声喃喃道,声音虽弱,可他却听得清晰:“是号角……是号角的声音……”
“什么号角?你在说什么?”朱棣不解哭问道。
“总有一天……我会穿着最华丽的衣裙,去迎接我的英雄……凯旋……可是,我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说着,她便沉沉地昏死过去。
朱棣将她横抱起来,一路跑回寝宫。徐妙锦身体里的血液像止不住一样拼命朝外流出,回到宫时,朱棣的衣襟上沾满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奴才太医顿时乱作一团,他颤抖着伸出双手,死死地盯着上面的血液,那是她和他的孩子,竟是他们的骨肉!
粹雪的话仿佛是一个诅咒,久久缠绕着他:“自从徐二爷被先皇亲手杀死后,姐姐便和先皇陷入冷战,先皇也不曾碰姐姐分毫,至今已有大半年之久。”
他呆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一盆盆清水,变成一盆盆血水端出去时,他恨不得杀了自己。
这时一个太医小跑过来,一边擦拭着满头大汗一边忙着道:“陛下,徐姑娘身子太弱,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如今血流不止,很有血崩的危险,还望陛下有所准备。”
他怒视着太医,咬牙切齿道:“她若有分毫差池,朕杀了太医院所有庸医,灭了你们九族!”
“是是是,臣等必定竭尽所能!只是,由于胎儿不足一个月,原本胎象就不够稳固,外加姑娘的身子早先受过剧毒,侵害心脾,万一她一口气提不上来……”太医为难地说道。
朱棣腾地站起身扯住他的衣领低声问:“你说……孩子不足一个月?”如今,他更加证实了粹雪的话是真的。
“回陛下,胎儿最多一个月。”
晴天霹雳突然袭来,他两步并一步便跑到床榻旁,如今的床榻之上,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猩红之色,她软软地躺在那里,毫无生气。
朱棣坐在床榻边,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手抵在唇边一吻道:“我来了,妙锦,我来了,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凯旋吗?我来了,你别丢下我,你当年不辞而别已经丢下我一次,你不能不守承若,醒过来,快醒过来。”
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轻,从未这般舒适过。睁开眼,满眼所望到的皆是桃花,再仔细瞧去,竟然是北平燕王府,那桃花林美得让人窒息一般。
她就这样贪婪地朝着林子深处走去,不停地走着。
她不想转身再回来,只想和那些桃花一直走到天的尽头,永远不要再回来。
“妙锦,回来,快回来……”
是谁在叫她?她止住脚步,茫然地四处张望,最终看到朱棣正身着铠甲,器宇轩昂地站在她的身后,朝她轻轻摆手,他的笑意太过温暖,让她忍不住想要朝他跑去。
可是当她跑到他身边时,他却消失不见。
“王爷……王爷……”满头大汗的徐妙锦蹙紧眉头,口中不住地轻声唤着,因声音微弱,朱棣不得不低头附耳在她的脸庞,这才听清她的话,这两个字已经有三年多不曾听到,他没想到再次听见竟然是如今这般情境。
他咬紧牙忍住泪,小心翼翼地将她半抱起来,紧紧地拥在怀中:“我来了,别怕,我来了。”
太医院所有的太医整整忙了一夜,她的血终于止住,面色虽然依旧死灰,却已经有了微弱的脉息。
这一夜中,徐妙锦曾有两次脉息呼吸皆无,朱棣仿佛一夕之间便苍老了许多,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旁,若是她真的就此而去,他的后半生都不会快活。
晨曦的光照进房间,见徐妙锦的呼吸已经平稳许多,朱棣才略微松口气。
福贵走近他身旁,轻声道:“陛下,该上朝了。奴才服侍您换身衣服吧,这……”
听闻后,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明黄龙袍早就染上徐妙锦的血液,如今血渍干涸凝固,变成暗紫色。
低头瞥一眼身上的衣服,他心底再次抽痛,皱着眉点点头,便随着福贵一同去更衣。